“夜宴圖”的故事
得凱

    近日上海博物館的“晉唐宋元書畫國寶展”正引起觀摩熱潮,相關圖書也出了不少。《韓熙載夜宴圖》無疑是這些國寶中內容最為豐富、藝術含量也最高的作品之一。現將有關此圖的故事作一介紹,姑且作為對上博這場非凡的藝術盛宴的呼應吧。

    連環古畫

    《韓熙載夜宴圖》是以南唐中書侍郎韓熙載的生活逸事為題材繪製而成的長卷。這幅畫的構思十分巧妙,全畫可分成五個段落,每段以古代室內常見的裝飾性傢具屏風相隔,又以屏風相連,使前後連續而又相互獨立,以表現在時間序列中展開的事件。

    畫面的第一段是“聽樂”。好一幅熱鬧的夜宴歌舞的場面:侍女剛剛點燃了紅蠟燭,楠木的幾案上放滿了各色酒菜瓜果。畫面中那位長臉美髯的男子就是主人公韓熙載。他與眾嘉賓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傾聽教坊司李嘉明的妹妹彈琵琶。臥榻另一頭的紅衣狀元郎上身前傾,已聽得入神。值得注意的是屏後一女,也擠進來欣賞,一手扶著屏風,偷偷地會心而笑。想必是樂曲奏到了極佳之處,從人們的表情中似乎可聽到珠落玉盤的聲聲琵琶。

    第二段“觀舞”。夜宴到達了最高潮。韓熙載的嬌小輕盈的寵妓王屋山無疑成為了今晚最亮的一顆明星,她身著窄袖藍色長裙,隨著鼓樂聲跳起當時很流行的六幺舞。白居易曾有“六幺水調家家唱”的詩句,説明這種舞在當時非常流行。據王國維考證,六幺舞是以手袖為容,以踏足為節拍的。畫面中,韓熙載敲擊紅漆羯鼓助興。韓的門生舒雅手按拍板,應著節奏,敲打著拍子。幾乎所有人都在觀看歌舞,惟獨一位僧人不敢正視舞者,他是韓的知心好友德明和尚,耳聞歡歌笑語,表現出一種尷尬矛盾的心理。

    第三段“休憩”。午夜將至,韓熙載與四位女伎圍坐內室榻上休息,一侍女手捧水盆侍候,韓洗手的動作很舒緩,另有兩侍女正在準備樂器,添換茶酒,這一切似乎表示宴會的結束。

    第四段“清吹”。顯然,夜宴的節目還沒真正結束。韓熙載袒胸露腹,微搖絹扇,身上披著一件白色寬衣,悠然地盤坐于胡椅上,神情閒散雅逸。身邊有三位女子隨侍,五位樂伎神情閒雅地坐成一排吹奏簫笛,畫面的一角另一男賓站在屏風旁,回首與屏風外的女子竊竊私語,把觀者的目光又引入了下一個畫面。

    第五段“宴歸”。曲盡人散夜未央,賓客們意猶未盡,有的與女伎一訴衷腸,有的則擁著女伎悄聲説話。韓熙載重衣黃衫,復執鼓槌,端立正中,默默地凝視著。

    五幅連環組畫放在一起,組成了一幅完整的夜宴圖,把我們帶入了南唐貴族的奢靡而神秘的夜生活。

    畫家充間諜

    此畫的作者顧閎中,南唐江南人,以善畫人物著稱,長期擔任南唐翰林院畫待詔,可以説是一位宮廷畫家。

    説起南唐,自然要提及一個人物:李后主李煜。李煜愛好詩文書畫,曾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千古名句,可説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詞人之一。但他在政治上卻是個庸才,是氣量狹小的昏君。當時南唐已經是岌岌可危了,面對日益強大的北方敵國後周的進犯,李后主一方面以財物媚悅敵國,換取片刻安寧;另一方面排斥異己,“頗疑北人,多以死之”,把猜疑之心放在了那些由北入南的官員身上。而這位官居南唐中書舍人的韓熙載正巧是出身北方望族,自然他的名字列入了李煜的猜疑名單之中。

    有一天李煜得知一些朝中官員將會聚韓宅,具有豐富想像力的他不由得陷入極度的恐懼:這夥人是不是陰謀串聯?於是,李后主想出一個搞清這件事情來龍去脈的方法。他召見了自己所信任的畫家顧閎中與周文矩,授命他們同赴韓熙載宅邸,暗中窺測這次宴會的真實情況,並把這些情況如實地描繪下來。

    經過了一夜認真細緻的觀察,顧閎中發現,賓客中有當年的新科狀元郎粲、太常博士陳雍、紫薇郎朱銑等官員和教坊副使李嘉明,此外就是當時一些走紅的歌女和舞女。顧閎中和周文矩是畫院中鼎鼎大名的畫家,他們有“默記背寫”的本領,出宮之後,顧閎中便憑記憶客觀地創作出這幅反映當時宴會盛景的《韓熙載夜宴圖》。李煜展卷之際,見到韓熙載縱情聲色,戒心減少了許多。

    原是苦中作樂

    然而畫中的主人韓熙載並非真是聲色犬馬的大官僚。

    韓熙載(902-970),字叔言,濰州北海(今山東濰坊)人。出身豪族,詩文、書畫、音樂無不通曉,唐朝末年登進士第,後逃往南方避亂,曾任中書侍郎、光政殿學士承旨等官。由於當時北方戰爭頻繁,所以江南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文化中心,短暫的安逸和平靜造就了南唐官僚士大夫生活的奢侈糜爛,他們大多蓄有歌伎(或稱家姬、樂伎)。據史書記載,韓熙載家就有歌伎四十余人。所以這樣通宵達旦的夜宴作樂在當時是司空見慣的。

    但是這位來自北方的才子,內心卻隱含著不甘寂寞的雄心壯志。他不光在藝術上頗具造詣,而且滿腹經綸,具有很強的政治才能。早在李煜的父親李在位時,韓熙載就因為其出色的才能受到重用,面對北方的戰亂,他力勸李勵精圖治,出兵中原,統一天下。然而生性懦弱的李毫無雄心,不可能完成這樣的歷史使命。不久,李歿,後主李煜繼位。這位風度翩翩的少年君主曾讓心灰意冷的韓熙載重燃起過一星希望之火,但他很快發現李煜也同樣沉溺聲色,無心朝政。韓熙載那雙憂鬱的眼睛已經看到了南唐國勢日衰的歷史必然。面對這樣的殘局,縱使是孔明再世,也無力挽回;況且他畢竟沒有孔明的才華與執著。面對朝中那些小人的排擠,他覺得心灰意懶,便辭去了宰相的職位。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韓熙載敏銳地感覺到李后主已悄悄地把猜疑的利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為了明哲保身,他不得不“率性自任,頗耽聲色,不事名檢”,把真實的自己隱藏在酒色歌舞之中。這種圓滑而又無奈的做法,對他這種才氣高逸的士大夫來説,實在是非常痛苦的。

    據説,李后主細看這幅長卷後,發現韓熙載的沉溺聲色,其實是為了掩蓋自己的抱負,於是決定將他逐出京城,令其南遷。這時韓熙載年歲已大,不能也不願遠離金陵,只得上表請罪,請求從輕發落。李后主這才勉強同意他留在金陵養老。韓熙載受此驚嚇,生了一場大病,終於不治而亡。

    張大千救國寶

    今天的這幅《韓熙載夜宴圖》,係宋人摹本,珍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它歷經了幾朝幾代的更替,走過了一條坎坷的路途。

    早在北宋《宣和畫譜》中,就對此圖有過記載。它和清雍正朝權臣年羹堯也有過短暫的緣分,所以圖上蓋有年氏的收藏印。年氏獲罪抄家,於是《韓熙載夜宴圖》便被收入清宮。一生好大喜功,自命為“翰林天子”的乾隆更是對它喜愛有加,在圖上留下了他親筆篆書的題簽並蓋了“太上皇帝”御璽。此後,它一直珍藏于清內府,歷經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六朝,就這樣《韓熙載夜宴圖》安靜地過了一百多年的“伴駕生活”。清末,它曾經是末代皇帝溥儀逃到東北時隨身所帶的行李之一。抗戰勝利,偽“滿洲國”覆滅,和許多“禦藏”文物一樣,《韓熙載夜宴圖》流失在長春街頭。社會大動亂時期文物的身價陡降,在長春當地,這些千年真跡甚至是以麻袋論價的。那些識貨的人就把它們帶入關內,只要一進入北京琉璃廠,其價位就成千上萬倍地飆升。當時的古董商人多稱此為“東北貨”,有很多人因販賣“東北貨”而大發其財。

    也許是歷史的巧合吧,這幅充滿神奇色彩的古畫竟然遇到一位同樣充滿神奇色彩的人物——被徐悲鴻稱為“人間散仙”的張大千。1945年的深秋,張大千重返北京,打算買房定居。恰逢有一所前清王府要出售,索價是500兩黃金。張大千親自去看了房子,覺得很稱意,就用自己所作繪畫“期貨”的辦法籌了這個數目,還向房主交了若干定金,準備過幾天后就搬去居住。

    房子的事情既然定下來了,喜歡遊逛的張大千心情自然舒暢。這一天,他偶然來到古玩商雲集的琉璃廠,街面有個店舖正在出售“東北貨”,張大千帶著好奇走進這家舖子。古董商見張大千目光敏銳,知道遇到了行內人,就神秘地把他請到內屋,那裏一幅異常寬大的畫卷引起了張大千的興趣。那不是南唐的《韓熙載夜宴圖》嗎?張大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欣喜若狂,非要買下不可。可是,狡猾的古董商要價奇昂——也是黃金500兩——和房子的價錢竟然一樣。

    名宅與名畫既然不能兼得,張大千經過幾天反覆考慮,終於作出一個真正屬於“張大千風格”的決定:捨棄豪宅而購買名畫。事後他曾向人解釋自己當時的選擇:“因為那所大王府不一定立刻有主顧,而《韓熙載夜宴圖》卻可能稍縱即逝,永不再返。所以我把買房子的金條,完全移用來買畫。”

    1952年夏,旅居香港的張大千決定移居阿根廷,為籌措費用不得不出售藏畫。他在那年又做了一個“張大千風格”的決定:將“大風堂”的“鎮山之寶”《韓熙載夜宴圖》以及五代南唐董源的《瀟湘圖》、元代方從義的《武夷山放棹圖》這三幅無價國寶,賣給祖國大陸。他採取了一個特殊的方式,先以最低的價格轉讓給一位可靠朋友——其價格甚至低於香港市場一般的古字畫(這幅用名宅換來的《韓熙載夜宴圖》只開價二萬美金),然後再轉手。不久,在周恩來的安排下,當時任國家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局長的鄭振鐸趕赴香港,從張大千那位朋友手中購回了這三幅國寶。這實際上是將這一故宮瑰寶返贈給了祖國,此事曾引起身在台灣的蔣介石的極大不快。

    看來,張大千是怕自己寓居海外,萬一國寶流失,將成千古罪人。他不希望珍貴的古畫落入外國人的手中。

    摘自《千年遺珍》得凱編著上海畫報出版社2002年7月版

    《文匯報》2002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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