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看文化羅馬
徐魯

    比月亮還古老的城市

    古羅馬詩人奧維德這樣歌唱過:“早在朱庇特出生之前,阿卡迪亞人就在這個地方定居。他們比月亮還古老。”奧維德所説的“這個地方”,就是指位於羅馬市中心的巴拉丁(Palatin)山丘。它是羅馬城的搖籃。

    讓我們穿過時光隧道,追述一下這座“永恒之城”最早的來歷吧。

    傳説在遙遠的古代,特洛伊王子訪問希臘,誘走了傾國傾城的皇后海倫。希臘人因此而大怒,集結隊伍涌向特洛伊,戰爭持續了9年之久。最後,希臘人採用木馬計攻克了特洛伊城,並放火焚燒了這座繁華的城市。愛神維納斯的兒子埃涅阿斯背著父親安基塞斯,率領少數市民逃出了火海。他們經過千辛萬苦,跋涉到了現在義大利西海岸臺伯河河口的拉齊奧地區,在那裏建立了一座新城,命名為拉維尼奧城。

    又過了大約200年後,拉維尼奧城的國王臨死時留下兩個兒子,長子名為努米托雷,次子叫阿穆裏奧。按國王的遺囑,由長子繼承了王位。但不久,阿穆裏奧篡奪了王位,並且放逐了哥哥。為了消除後患,他又命令侄女西爾維婭終身不許嫁人,以免她的後代對他復仇。

    但是阿穆裏奧的陰謀未能得逞。西爾維婭秘密地和一位戰神結合,生下一對雙胞胎男孩,大的叫羅慕洛,小的叫裏穆斯。阿穆裏奧聞知此事,大驚失色,下令害死了西爾維婭,並把兩個嬰孩放入一個筐子,扔進了臺伯河中。誰料天逆人意,筐子被河水衝到岸邊,啼哭的嬰兒引來一隻母狼。它不僅沒有傷害兩個嬰兒,反而像母親一樣給他們哺乳。後來,一個牧人把兩個孩子救走,並且把他們撫養成人。兄弟倆長大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終於為母親報了仇。

    西元前753年4月21日,羅慕洛就在母狼哺育過他們的臺伯河畔的巴拉丁山上,建起一座方形城,這便是最早的羅馬城。羅慕洛成了羅馬的第一位國王,母狼的形象從此成了羅馬的城徽,“羅馬”這個名字也是由“羅慕洛”演變而來。

    就這樣,一座古老而苦難的城市,一個偉大而強健的未來的帝國,一種將對未來世界産生巨大影響的複合的文明,在一個長滿傘狀的松樹的山丘上,開始了它的童年期。

    而從它的誕生到最後的覆滅,需要1200年時間風雨的洗禮與演變!

    “啊,羅馬,我的國土!靈魂的城!”詩人拜倫這樣歌唱過哺育了羅馬城的創建者的那頭母狼:“……你,遭過雷擊的羅馬的乳娘!有著黃銅鑄成的乳頭的母狼,曾以征服的乳汁哺人……你是偉大的創建者的母親,他,從你粗大的乳頭,吸取到一顆強有力的心……”

    羅馬是迷人的。它的整個城市就是一部最偉大的傳奇。它征服過一切,最後卻被征服,成為時間的犧牲品。在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那數不清的斷垣殘壁之下,埋藏著一個巨大的生存之謎和一個巨大的衰亡之謎。正如但丁所言,“羅馬城墻的石頭值得我們尊敬,而托起這座古城的土地,比人們所説的更有價值。”

    那麼,羅馬,我將從哪走向你呢?從你滿地灰色的廢墟和遺骸,還是從你橙紅色的天空,從你鍍金般蒼茫的文化與藝術?

    西班牙廣場,羅馬最酷的地方

    比利時作家居爾韋爾在他的小説《羅馬時光》裏寫過一句話:“在羅馬,什麼都得從遠處看。”他的意思大概是説,如果走近仔細看,整個羅馬不過是斷垣殘壁,廢墟一堆。只有站在遠處,最好是在夕陽西沉、薄暮的余暉籠罩著全城,所有的宮殿和教堂的圓頂與尖頂,還有石柱、凱旋門、城墻、廣場……都蒙上了一層橙紅色的時候,你才能感到這座歷史古城的蒼茫意味。真正的羅馬已經進入時光的深處,我們所看見的今日的羅馬,只是昨天的羅馬的背影,而背影之美,只有從遠處看,方能感知和發現……

    然而,當我徜徉在開滿鮮艷杜鵑花的西班牙廣場,我突然覺得,居爾韋爾的話只説對了一半。不,羅馬也可以從近處看。靠近羅馬,你會發現,它所擁有的不光是舊苑荒臺,它還擁有與久遠的歷史相互映照的現代繁華,現代之美。

    西班牙廣場,就是羅馬的華麗轉身,是羅馬最酷的地方。

    4月明媚的陽光撒滿了廣場,使這裡一下子變得像夏日一樣。仿佛全世界的遊客,都坐在由建築大師桑克迪思設計的雄偉的大臺階上:有的腰上捆著厚厚的毛衣和外套,顯然剛從冬天裏走來;有的穿著袒肩露臂的短衫和短裙,提前進入熱烈的夏天。大紅色、粉紅色和黃色的杜鵑花,盛開在每一級臺階上,每一級臺階上都坐滿了人。他們似乎都很悠閒,都那麼從容不迫,什麼也不做,來這裡只為了在臺階上坐上半天乃至一整天,沐浴著陽光,欣賞著來來往往的遊客。孰不知,你坐在那裏看風景,看風景的人也在遠處看你。

    據説,羅馬的新娘們也喜歡身著潔白的婚紗,挽著幸福的新郎來到這裡,以大臺階和杜鵑花為背景拍照留念。浪漫的情人們也喜歡以西班牙廣場作為約會地點:某日某時,請在從下面往上數第幾級臺階上等我,不見不散喔!或者,明日午後,我們在廣場上的“破船噴泉”左側見面,然後去阿根廷廣場劇院……

    難怪《羅馬假日》會選擇這裡作為它的主要場景地。只要你在這裡稍坐片刻,你就會覺得,這裡的確是一個歡樂、熱鬧和富有浪漫情調的地方。

    在17世紀時,這裡曾是西班牙的領土。西班牙第一個駐羅馬教廷大使館西班牙宮就設在這裡,西班牙廣場因此而得名。18世紀以後,這裡成了羅馬最繁華、最時尚和最引人入勝的地方。

    它四週的街區上有著全羅馬最豪華的貴族旅館,兩個世紀以來一直是羅馬乃至全歐洲文化藝術家們聚會的地方。歌德、司湯達爾、拜倫、雪萊、濟慈、巴爾扎克、李斯特、柏遼茲等作家和藝術家以及許多歐洲貴族,都曾在這裡居住。英國詩人濟慈就是在廣場腳下靠右邊的一所房屋裏去世的,如今那裏成了一間濟慈、雪萊紀念館。

    尤其是世界各國一些尚未成名的畫家,都以能來西班牙廣場畫上幾筆,參加一次藝術臺階上的露天畫展,或者能在廣場周圍的畫廊裏露一露面,而感到榮耀和滿足。無論哪個季節,坐在廣場上認真地給遊客們畫著水彩肖像的無名畫家,隨處可見。説不定這些一副“披頭士”模樣的人,明天就會成為另一位倫勃朗、科羅或另一位達利。

    在西班牙廣場與人民廣場之間的孔多蒂街(Via Condotti),是羅馬最有名的精品街。許多設計大師的品牌,都在這裡匯集,如普拉達(Prada)、古奇(Gucci)、費羅加蒙(Salvatore Fe rragamo)等等。毫無疑問,這條街是那些揮金如土的富婆的天堂,也是所有時尚品牌崇拜者的樂園。

    開辦于1760年的著名的“希臘咖啡館”,也坐落在這條街的85號。僅從咖啡館的門面上,似乎看不出它有多麼高級和華貴,不過它門口所顯示的“1760”等字樣,已經分明告訴了你,它悠久的資歷和無與倫比的身份。如果你有幸能夠走進去喝上一杯,同時看見了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服務生為你送上的一份小禮物——那是200多年來,光顧此店的一些偉大客人的名單,其中包括歌德、瓦格納、門德爾松、司湯達爾、托斯卡尼尼、柏遼茲、安徒生和羅馬紅衣大主教等,這時候你就會明白,為什麼這裡的一杯普通的卡布其諾也需要10000里拉的道理了。

    “到處都可以發現美麗的橙紅色。在慢慢形成的色澤下,含有一種暖暖的光彩和淡淡的韻味。”

    這是今天的羅馬留給著名的旅行家拉爾博的最深的視覺感受。

    他還説道,“當我們放下工作,走出我們在書中暢遊的那許多世紀的時候,羅馬的每個角落,每個與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不相同的角落,以及羅馬的每一處生動的、隨時光而變幻的景色,都將向我們説明羅馬現在的時刻,和羅馬天空的色彩。”

    拉爾博所看到的羅馬,和居爾韋爾看到的羅馬是不一樣的。

    沒有錯,走出土灰色的廢墟和光線幽暗的史書、教堂、博物館,來到陽光明媚、鮮花盛開的西班牙廣場上,你會看到一個現代的、浪漫的、橙紅色的羅馬,一個酷的羅馬。

    那是“親愛的靈魂”在羅馬飛翔

    1879年耶誕節前夕,大音樂家柴可夫斯基來到羅馬。

    而一年前的耶誕節,他是在佛羅倫薩度過的。

    在佛羅倫薩,這位純潔的音樂家給他的“女神”——他稱之為“理想的化身”的音樂資助人馮梅剋夫人寫信説:“我確信在我的腳下就是那可愛的佛羅倫薩城了……早晨當我打開窗戶的時候,迷人的景色就展開在眼前。佛羅倫薩郊外的奇景,大大地誘惑著我。……昨天我享受了一個很長的時間,卻無法描述夜晚的那種完全的寂靜。在寂靜中你只聽見阿爾諾河的水聲,在遠遠的什麼地方潺潺地流著……”

    他在給另一位友人的信中又寫到,“如果您是一個音樂家的話,也許您也可以在深夜的寂靜中聽到一種聲音,好像是地球在空間飛轉而發出的深沉的低音似的。”

    他在佛羅倫薩開始孕育一部新的歌劇,即席勒的《奧爾良的少女》,並著手創作《貞德》。

    來到羅馬之後,老柴做的第一件事是改寫他在7年前創作的《第二交響曲》。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他給他的“女神”寫信説:“一個人在工作中努力尋求進步,7個年頭是多麼有意義的事啊!7年以後,我看今天所寫的作品,是不是像我現在看1872年寫的音樂呢?我知道這是大有可能的,因為完善之境,即理想之境,是無涯的……”

    他以音樂家的目光來欣賞米開朗琪羅的雕塑,認為米開朗琪羅在精神上和偉大的貝多芬是接近的,《摩西》的身上凝固著“英雄”的旋律。

    羅馬大街上的露天音樂演奏,給了他新的靈感和激情,他在改完《第二交響曲》後,又創作了《義大利隨想曲》、《第二鋼琴協奏曲》和其他歌曲。“我的心中,好像有蟲在那裏咬著……”他寫道,“紫羅蘭花在這裡已經不少了,春天終於一點一點地走近了。”

    一個音樂家的靈魂是需要血肉滋育的。正如歌德所言,“那不可思議的,在此地完成;偉大的女性,引導我們上升。”柴可夫斯基身在羅馬,而心在梅剋夫人的深藍色的溫情的眸子裏。只要想起那雙眼睛,他倦睡的樂思就會甦醒,他激情的鳥兒就渴望飛翔!

    “每一個音符都是為您而寫的……”

    “我知道我們的靈魂是親近的……”

    無論是在冬天的佛羅倫薩,還是在春天的羅馬,我們都會想起,在一位天才的音樂家和一位溫情的女性之間,有一種叫作“親愛的靈魂”的東西,在傳遞,在飛翔,在碰撞。

    靈魂的火花迸發的時刻,音樂的奇跡就會出現。

    不,他們並沒有消失

    詩人雪萊對大海情有獨鍾,卻就是不會游泳。有一次,他和朋友在義大利中部的亞諾河裏沐浴,不小心滑進了深水裏,像一條鰻魚似的沉了下去,但他並不緊張,似乎壓根兒就不打算再從水裏浮出來。朋友驚叫著救他起來,他卻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説道:“沒有什麼,我常常到水底去探索,因為真理和答案就在那兒……”

    1822年7月8日午後,原本十分美麗和平靜的義大利司沛契亞海灣一反常態,忽然變得窒悶和酷熱。突如其來的風暴掀起排空的巨浪,吞噬了一隻樹葉般的小帆船。這只小帆船正是雪萊和他的好友拜倫一起購置的“唐璜號”。雪萊剛乘著它訪問朋友回來。他曾經那麼艱苦地探索過這個世界的秘密而不得其解,現在,一陣狂風在一瞬間就把他從這個世界上卷走了!噩耗傳來,拜倫和其他朋友們都驚呆了,他們搜索了附近所有的海岸,既找不到小船的碎片,也沒有看見人影。幾天之後,人們才在一處海灣發現了雪萊的遺體。他的上衣口袋裏還裝著同時代詩人濟慈和希臘詩人愛斯基拉斯的詩集。他的遺體在海邊火化了。朋友們把乳香、鹽和酒精撒向燃燒的火堆。拜倫難過得失聲痛哭。

    據説,雪萊的骸骨燒了3個鐘頭,但他那顆心臟卻依然完好。人們説,這顆心是純金鑄成的。朋友們小心翼翼地把它掩埋在被稱為“永恒之城”的羅馬西郊,與古羅馬大法官切斯蒂奧的金字塔僅有一箭之遠的“英國公墓”。

    雪萊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是在義大利度過的,這個陽光明媚、鮮花妖嬈的島國,也成了他熱情的靈魂的最後的安息地。朋友們在他的墓碑上刻下了他生前最喜歡的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的詩句:

    他並沒有消失

    不過是感受了一次海水的變幻

    化成了富麗而珍奇的瑰寶而已

    也許是命運在冥冥之中的有意安排,就在雪萊逝世的前一年,1821年2月23日,另一位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巨擘,25歲的天才詩人濟慈,像一隻痛苦的夜鶯,因為日夜歌唱而導致肺部咯血,不幸客死羅馬。他年輕的遺體也是安葬在英國公墓裏。他的墓石上鐫刻著他自擬的銘文:

    這兒長眠著一個人

    他的名字是用水寫的

    兩位曾經並肩推動過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篷帆的天才歌手,他們不死的靈魂在永恒的羅馬的泥土之下,又緊緊地擁抱了。

    正是溫暖的人間四月天,我捧著一束紅色的杜鵑花,來到兩位詩人的墓前。靜默的雪松把柔和的綠蔭投在詩人的陵墓上,一縷縷陽光像母親溫柔的手指,輕輕愛撫著無言的墓石。陵墓四週的綠草和野花,在4月的微風中自由地搖曳,仿佛正在深情地祝福每一個前來拜謁的人。

    我想到,“永恒的羅馬”,你的永恒之處其實並不在那些王公貴族的高大的紀念柱,也不在那些記錄著野心與霸權的凱旋門和金字塔,而是在於這些雖死猶生的人類的天才、世界的良心。

    “沒有誰能達到詩歌的頂峰,除了那些把人世的苦難當作自己的苦難,並且為之日夜不安的人們。”聽,善良的濟慈如是説過。

    而雪萊,當他還坐在中學時代的綠草地上時,他就這樣暗自發誓了:“我誓必正直、明慧、自由,只要我具有此種力量,我就誓不與自私者、權勢者為伍共謀禍人之事,而且對此我必加以抨擊。我誓必將我的整個生命獻給美的崇拜……”

    站在濟慈和雪萊的墓前,我似乎更能領會他們各自的墓誌銘的真正含義了。是的,他們都沒有消失。他們是不朽的。他們的名字都是用水寫的——這水,不是別的什麼,正是百年之後、千年之後和萬年之後,前來追悼的人們面對他們高尚的靈魂所灑下的景仰的眼淚。

    《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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