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嵌在鬧市的夾縫裏
林鶴

    原初意義上的Townhouse,但看字面,就知道和鄉下人沒有什麼相干,純屬住在城裏的耗子們想出來的東西,沒有town的布景,這個詞就搭不起來。從這town上,個把尖鼻子又可以聞到一股小頭小腦的小商販氣息。圍著熱熱鬧鬧的小鎮廣場,開個中規中矩的窗口,擺上幾盆好活的燦爛草花。也別看不起這樣的住家,像嘉寶、褒曼這些美人兒,都曾經在這樣的窗口斜倚過閒眺過貼過花黃。townhouse歷來不是什麼高等地位的標誌,只不過讓就近在鬧市裏謀生的中等人家容身罷了。它不是大商人的住處,給皇宮裏供香粉的高級戶頭可未見得肯屈尊擠在這一隊裏。而現代大城市裏那些單身的、自由職業的、從玻璃到水晶到鑽石的各級男女王老五們也不住它,寧可選擇公寓。一沾了townhouse的邊,那份人到中年拉家帶口通勤打卡的無奈,也就雖不中亦不遠矣。townhouse和它的住家主人一樣,好像也命定了一副中庸平凡的模樣,除了沾包舊城成片改造的時機以外,很少有建築師拿它做個超級明星秀。

    既是要在鬧市裏擠著,就不能只分享鬧市區的方便和繁華,而脫卸了鬧市區的密度壓力。人口的密度和建築的密度,在這裡都達到了峰值。日本的大城市好像又是世界上最擁擠的地方。聯想到從業者效忠於企業的工蜂精神,想到那裏就會幻覺到一片大蜂房。要想練就見縫插針的功力,那裏該是最好的場地。

    因為日本的這個特點,它的建築師們在設計家居時,也會遇到牙籤地段的挑戰,而且並不以那房子之逼仄寒酸為恥。想當年,安藤設計的“住吉的長屋”就是一個窄面寬的夾縫方案,而他那個設計還並非極端的孤例。

    東京和大阪,是在日本排前兩位的大城市,各有一個出位的夾縫townhouse值得一看。它們的佔地雖小,建築面積倒還算正常。根究原因,一則室內面積若不夠大,就更對不起那麼昂貴的地價,相對而言土建造價倒是小小不言了,二則太小的房子很難裝得進足夠的生活功能,非townhouse類住宅的本分。

    先看大阪的這個房子,它取名“日本橋之家”,四層,總面積112平方米。地段的面寬只有2.5米,以常見的生活尺度作比,只夠得上餐室或者第三臥室的開間寬度。除了廚房和衛生間,一般的單元套間裏都沒有比它更窄的屋子。在如此地段限制下,有趣的空間效果固然很難達成,就連組織舒適的起居活動都是一件難事。設計師把房子蓋到了四層高,很容易理解,擴大樓高是這麼小的底面積上盡可能創造大尺度空間的惟一齣路。好在日本的住房緊張狀況非止一日,人們向來習慣於把一切器具收藏進壁櫥,白天在屋裏只看得到清凈平整的榻榻米。換到這個房子裏,緊密的相對兩壁之間沒有多餘的傢具佈置,卻也並不顯得特別地打眼。

    從街面上走進來,在門廳處第一個遇到的一定是樓梯,無論地段條件寬鬆與否,這似乎已經是townhouse類型的標準流線。細分析也無甚希奇:既是城市裏的夾縫地段,面寬終歸是有限的,而且一定會是多層的建築。如果還要在這有限的寬度裏割出一條通道來,讓人進得門來必先穿越通道,走到背街的一面,才能上樓,既浪費了可貴的面積,又無端讓上樓的人繞了遠。一般在迴旋自如的條件下,樓梯會知趣地偏安於門廳的一側,不去搶了裝飾擺件的風頭。但是,只有2.5米麵寬的情況逼在眼前,它就不容分説地成了門廳裏的絕對主角了:我們在北京所習見的舊住宅單元樓,雙跑樓梯的標準軸線寬度是2.4米。這樣一來,房子的主人就遇到一種奇特的情況:接駁外界的邊際,整個臨街立面,貼著的全部內容就是樓梯間。歷來在居住建築裏,區區樓梯間竟然擔當起如此無上重任的例子,好像還是聞所未聞的。換個笨拙的畫匠,許就把這個立面做成橫三豎四的規矩格子窗,像塊床單布似的。而建築師岸和郎所做的設計,看去很難讓人相信這是一個蝸居,而更像一個小型的時髦旗艦店面。由水泥面板、纖細的金屬柵欄和大片玻璃構成的立面清爽而通透,在一連串相似成排書脊的小樓中間,顯得格外輕盈觸目。

    樓梯倒算明亮起來了,走在這裡,視域仍然可以一直充滿了窗外的景色,情緒繼續和外面的活動牽連著,只怕會嫌鬧呢,倒是既不會乏味也不會暗淡的。但是在一個家庭裏,室內的其他正常起居行為難道不更重要?惟一的出路,我們説了,是向天空伸展。所以,建築師的注意力聚焦在頂層,也就是四層。這裡是家庭的餐室兼起居空間。它的層高比底下三層要大得多,居然達到6米,是普通住宅樓裏兩層的高度。同樣是為了幫助這個極度受壓抑的房子擴展呼吸量,設計師還把頂層的1/3拿出來做了一個10平方米的屋頂露臺,讓人可以從起居室走出戶外,眺望鬧市區的街景。有了這個宣泄的出口,臥室之類地方的密閉緊窄大概稍微容易忍受些了。無論如何,與自然的陽光空氣接觸,是很本能的生物性需求,在地面上,這個“日本橋之家”只有不到50平方米的地權,庭院是休想了,而且臨著街道,也不是大隱于市的好去處。那麼,在無人打擾的自家屋頂對著星空偶爾發呆,就該算得上是難能可貴的享受了。能忍心舍得放棄10平方米的室內面積,不把它蓋成滿鋪滿頂的野獸屋,這房子的主人也就難得。

    東京的一個案例,與這大阪的“橋屋”在許多方面都有可比處。先是也有個秀氣的名字,叫做“氣氛之家”。它的面積和“橋屋”相倣,是122平方米。地段面寬略微大了一些,也只有3.5米而已。

    “氣氛之家”與“橋屋”的一個極大差別在於,它居然把樓梯做進了房子的橫腰。只不過寬出一米來,就敢散漫浪費了麼?它當然有自圓其説的道理。在這個窄弄堂裏,樓梯做成單跑,貼著側邊,在半腰裏把長長的進深分成了兩截,自然而然地做成一種劃分空間的暗示。再者,前面臨街的地方,開敞的採光面完全歸了正經的起居部分,不再奢侈地只市惠于樓梯上的遊走者。

    “氣氛之家”的建築語匯比橋屋更要激烈地多,一看就不是一個安分的建築。橋屋的設計精緻,走的則仍是慣熟的通途。“氣氛之家”的形象就很有些實驗氣息了。它在地段貼鄰的側邊界上立起兩道曲線上沿的混凝土板,兩邊用的預製板一模一樣,但折了一個過兒,互成180度。這個手腳的用意,如果不看房子的外觀,就是讓我想破了頭也猜不出來。設計師省卻了大面玻璃的慣例,卻給這兩道側幫的外沿整個蒙上了一道大帆布。在結構上支援此一奇異構想的,是兩板之間幾道橫撐的斜梁。混凝土的梁板共同組合成了一個穩固的骨架,外麵包裹著的軟沓沓的帆布才能勝任建築“外墻”的功能。這塑性材料把屋頂上沿的雙面曲線勾勒出來,古怪地在城市裏鼓起一個蝸殼。

    這兩處房子的設計師在面對同樣挑戰時,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與城市相對疏離,仰望天空的做法。雖然具體的處理手段各有短長,那思路則是相像的。在城市地段鬧中取靜,是建築師常會遇到的一種要求。既要活在市中心,又對生硬嘈雜的機器環境下意識地心生疑忌,仿佛是現代人解不開的一種心病。視線向上只看天,這眼不見為凈的回避,至少也算做了一隻成功的鴕鳥吧。

    這麼窄小的城市townhouse在北京有沒有出路?我十分懷疑,雖然北京的地價也夠嚇人。且不論我們有沒有原汁原味的商業城市生活的傳統,單看建築自身,在北京就完全不著調。雖然地段小面積小,作為由建築師量身定做的特體房子,它不屬於按標準圖紙大批量生産的産品,這先天地決定了它要比一般的房子更貴。如此饒費周章了半天,做成不過是那麼小的一個東西,簡直要給我們的有錢人丟臉,蝸殼實在無足炫。另一個無法解決的癥結是,即在北京城裏,社會化産業化的服務也還不能無微不至地滲透生活的每個細節,我們需要在家親自操持的雜務多多,也就需要更多更複雜的空間細分,而不可能大而化之地以一個大統艙式的簡潔空間來虛掉畫面。

    有什麼樣的居住者,什麼樣的城市環境,就一定有相對應的生活方式,相對應的居住建築。所以,請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們身邊的新樓盤都那麼醜陋平庸——美國的後現代建築大師文丘裏説過,這醜陋平庸也可貴著呢。

    

    《三聯生活週刊》2002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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