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我在慕尼黑的流水賬

    1992.3.1收入:1200德國馬克

    到德國的第一天,我拿到了我的第一筆資助,一下子以為自己是個大富婆,非常開心。我在我的頂樓房間裏睡了很長的大覺,把8個小時的時差睡過來。第二天是禮拜天,在似夢似醒之間,我再三聽到天主教堂的禮拜鐘聲,每一次,我都在心裏説,聽啊,這是外國。最後一次我睜開眼睛,我看到了著名的慕尼黑的藍天,那麼藍,那麼深,金燦燦的陽光在藍天上是看不到的,但我看到了許多細小的金色的東西在藍色的天上飛舞。我想到了天使的翅膀和箭,嚇了一大跳,連忙瞪大眼睛,果然有金色的東西在藍得令我不能置信的天上飛,我的天,我聽到的是教堂響亮的禮拜鐘聲,這是我第一次真的聽到了歐洲小説裏看得熟透的鐘聲。一時間,那些歐洲小説中譯本,從我10歲到30歲的,像鳥一樣成群地掠過。

    那時我對自己説,真好。

    3月2日到3月7日支出:

    車票:60馬克;食物:8+12+5.9+2+15+5=48馬克;電話:3+5=8馬克;郵票:10馬克;門票、音樂會票:54馬克;一共:180馬克

    吃了幾天的麵包,我開始想念米了。早上到艾爾家附近的超級市場去,在貨架上我看到了東方的米,我撲過去,然後我看到了半斤米的價錢:2.99德國馬克。像所有的中國人一樣,我站在花花綠綠的貨架旁換算,一馬克是5塊人民幣,這250克米,是15塊人民幣。我站在那裏想了半天,輕輕地把米放了回去。在中國的時候,我不吃黃油,不大喝咖啡,不大喝茶,我才動了腹部的手術,常常噁心,在雪堡的廚房裏和大家一起吃午飯,聞著他們的洋蔥、咖啡和奶油,我會到洗手間去吐。到了晚上,我可以有一個廚房用了,我想吃飯。熱騰騰的大米飯,綠油油的炒蔬菜。我將空空的推車推到賣蔬菜和水果的地方,找到了卷心菜,它用保鮮紙包著,1.99德國馬克。我想著,10塊人民幣,我把它放了回去。

    那天我推著車,在市場裏走來走去,就是買不下手,那麼多好看的好吃的,還有一些我不知道幹什麼用,但看上去那麼享受的東西。我在那裏穿過,就像是走在用玻璃隔開的櫥窗外面。我看到德國女人把小孩子放在車子裏,一路推著,一路往車裏放東西,就像是在看電影裏的事。

    最後,我買了米、卷心菜和整個市場裏最便宜的豬爪。我不喜歡買便宜的東西,從來都不喜歡。不喜歡從大籮筐裏買東西,不喜歡在大減價時和人擠。我想起我在中國的時候,會在買東西的時候大叫貴啊貴啊,可心裏不傷。當我提著東西從市場裏出來的時候,陽光激出了我的眼淚。我仰起我的頭,這慕尼黑的天,真的是藍色的啊。

    第二天我再進那個超級市場時,打開門的一剎那,我想我用不到推車了,我總是買最少、最便宜的東西的,然後,我覺得那個靜靜的滿滿的市場像冰山一樣,向我壓過來了。

    那一個週末,我在瑪利亞廣場附近的商店裏打轉。我不能買什麼,卻禁不住要推開那些商店的門進去看。

    99馬克一個鐘,大概是人民幣400元。銀戒指300馬克,大概是人民幣1200元。那個銀燭臺1000馬克,人民幣4000元,是我從香港到德國的機票錢。所有的東西都是美的,富有情調的,忍不住讓人想買的。有人來招呼我,我説:“我只是看一下。”我在混混沌沌的腦海裏摸到這句話,從此成為我在店裏用得最多的一句。

    我在就要打烊的最後幾分鐘,走進了靠近卡爾斯廣場的一家大百貨店,那裏面富有而享樂地充滿了無盡的美麗東西,鍍銀的茶托,描金的咖啡具,在一個大大的車料玻璃的花籃裏,乾燥花的香料在被一束燈光覆蓋的角落裏,散發暖而幹的熏香。幹了的玫瑰是深紅色的,幹了的弗麗達是微黃色的,大玻璃墻後面,是陽光下的咖啡座,大花的桌布有一種享受感官和心靈的沉迷。這時我看到大玻璃裏倒映出一張臉,一臉的驚愕、受挫、惱怒和茫然,它被層層疊疊的比我夢想的更加美麗的商品環繞著,一張東方人的臉,我的,可我從未看到過它。

    週日的晚上,我買了雪堡的音樂會票,是雪堡幫我買的,揚卡太太説:“在德國的古老城堡裏,聽德國人的巴哈,是所有來雪堡的外國學者都嚮往的事,你一定會喜歡的。”

    晚上我換了衣服去雪堡。

    太陽落山了,但歐洲的天空仍是明亮的,微橙,微灰,仿佛空氣裏都充滿了點點飽和的顏色,它使我想起了莫奈。雪堡外面的樹林、小河和草坡,靜靜地一派金紅,我想起了19世紀法國的古典油畫。在上海的圖書館裏,那些印刷品裏,看到它們,總是想,他們真是偉大的天才,怎麼可以畫得出這樣優美的風景。這時我在心裏點著頭,原來,他們是真實地表現了歐洲的現實。

    我看見了雪堡的院子裏,走著盛裝的人,黑色的晚禮服,白色的襯衣,香水的氣息,袒肩的長裙沙沙作響,在暮色裏閃閃發光的鑽石,聽説它是天神的眼淚。他們在院子裏散步。

    古堡的大廳裏點著長長的白蠟,照亮了墻上大塊大塊古老的石磚和高高的拱頂。臺上供著大罐的茁壯的鮮花。巴哈來了,德國人鄉土的巴哈來了,掠過鮮花、鑽石和梳得一絲不茍的金髮。我想起的是,在上海家裏的舊錄音機和放在紙箱裏的大盤帶,那裏的巴哈,浮在老式錄音的沙沙的雜音裏。那個巴哈是我熟悉的,而不是這個。這是個營養良好自得的巴哈,在古堡的鄉親們中間昂昂然踱步。

    我説:集中思想,這是巴哈,在德國的城堡裏聽,是你嚮往的原汁原味。

    可是我和這情景,像沙粒對於糧食,或者中國花生油對於德國牛奶,或者風對於關著的門。

    等到了休息的時候,我忍不住走出去。走到了無人的塔樓裏,我坐下,這時我才覺得,我就快要被憋死了。在塔樓的窗上,我看到了一顆明亮的星星。

    樓下靜下來了,巴哈又開始了,音樂在塔樓裏轟鳴,有人在間隙裏説了響亮的德文,大家轟地笑起來,我聽不懂他們説了什麼又在笑什麼。音樂又來了,退到了黑暗裏聽,我感覺好多了,我抱著我的腿,聽完了我在德國聽的第一場音樂會。

    回家以後,我對艾爾太太説我得打電話回家,我要找一個電話亭。她説:“難道不可以等到明天嗎?到郵局去打要便宜些。”我説不能。

    她説可以在她的電話上打。我説謝謝,可是不。

    我找到了一個教堂邊的黃色電話亭,SOS,Interntional,打通了我家的電話。我説:“我想家。”我真的想,我説不出話來,一個一個往電話裏喂硬幣。我聽到我的陳保平在那一端説:“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你要想這是你夢想成真的時候,多少人想像你這樣,還做不到。”

    3月15日到3月21日支出:

    食物:5+11.06+3.7+5+4.6+8.9=38馬克

    我仍然是上班,去市場,將一張中國人的笑臉擋在前頭。以至於揚卡太太有一天問:“陳,你在中國一定是過著十全十美的生活,你看上去總是安靜的,可愛的。”

    我説:“是。我在中國有常年的寫作假,是一種國家的資助。所以在中國我不用上班,反而到德國來朝九晚五。”

    “那麼你的稿費來了,要還給國家嗎?”

    我説:“不用還。”

    揚卡太太用她的灰眼睛盯住我説:“真的?真的?聽上去像天堂。”

    我笑笑説:“是啊。”

    午休時,我在吊橋邊上的電話亭打電話給一個朋友,中午的陽光裏,我滿眼都是雪堡,綠色的大地和小河,那對天鵝在纏綿。她在南部的一個小城市裏,我聽到了中國話,她問我需要什麼幫助。我的眼淚突然大滴大滴地打下來,像夏天的大雨一樣,讓我驚奇。她在那一端平靜地説:“剛來的時候是這樣的,以後就會好的。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

    我説:“我只是想和一個中國人談談。”

    她説:“急嗎?”

    我説:“急。”

    她介紹了一個人給我,説:“他可以幫助你進去的,他在慕尼黑。我們都叫他大哥。”

    他幾年前從南京來,是拿的3個月的訪問簽證,後來在他做交流的大學註冊讀語言,留了下來。他45歲了,這時正好在慕尼黑找工。我這才知道,現在是歐洲學生放春假的時候,中國學生大打其工。

    我約他,他也問:“急嗎?是缺錢?”

    我説不。

    他説:“你在國內是學文的吧。”説著他笑了一下,“不要想那麼多。”

    他説:“你那裏怎麼走?”

    我説了雪堡、小河和天鵝,他説:“聽上去很浪漫。”

    晚上,他來了。白白的臉上挂著笑。他坐下來,吁了口氣:“我累了。”

    我問他想喝點什麼,他説不了,他打量了一下我們落座的起居室,問:“可以坐在這裡嗎?”我説是的,我問過了房東。

    他點點頭:“你的房東還不錯,有的德國人對中國人很排斥的。”

    他是大學裏的教師,想在這裡留下來,先設法找到一個工作,德文不好的,好的工作就很難找。在大學裏教書,想都不要想,也不想。我為他遺憾不能在大學裏工作時,他驚奇地看了我一眼説,他只想留下來,找了工作以後,存上一筆錢,把家小接出來,再打工,一家人可以租到一套房子,買一輛二手車。千難萬難,是個盼頭。

    可是他的太太被拒簽了,他的德文一直不好,無法進大學繼續學習他的人文地理專業,現在想掙一筆錢,簽證到期以後,就打算回國了。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説:“回去啦。”

    他看看我,説:“不説這些了,説説你吧。你想留下來?”

    我遲疑了一會兒,説:“在考慮。我不知道怎麼留下來,難不難,留下來又能幹什麼。可看到這麼漂亮的地方,又忍不住想住得長一點。”

    他點點頭:“是好。一到週末,高速公路上小汽車排著隊,車頂上架著自行車,有的是帆船,人家一家人出去度假了,我們這時候是最忙的,要找工。身體好的,都是打通宵工的。所以,這裡好是好,可不是我們的。我們就是到了這地方,也享受不到。人的位置不一樣。你要想清楚這一點。”

    我説我已經感覺到這一點了,難受極了。

    他説:“以後每一天你都會被提醒的。在任何地方,哪怕是超級市場。”

    我説到了米。開始是笑著説的,可後來就説不下去了。我在心裏驚奇于自己的傷心,不過是一包買來了不捨得吃的米而已,用得著這樣傷心嗎?我把那盒米放在廚房裏供著。

    他垂著頭等我安靜下來,然後説:“你該先和中國人一起熟悉一下城市。到市中心的地方買米,那種地方一般都有亞洲店,那裏的東西最便宜。你現在住的地方是德國比較有錢的人住的郊區,這裡超級市場的東西貴,留學生不會住這裡的。一般的中國人,省一點,吃吃用用,40馬克一週就可以了,有太太一起來的,更省,60馬克就夠了,很多東西可以一起用。中國人節約,外國人一個人一週要用到100馬克到200馬克這樣,他們要玩,坐咖啡館,看電影,跳舞,這些我們都省了。”

    他安靜地、心平氣和地説著:“然後你得找一個工打,晚上的、星期天的小時工都可以,不過歐洲的生活品質太高了,存錢很難。你不懂德文,這樣找工就難了,你得大早就到勞動局去等著。有時候會等上一天。”他看看我,非常溫和地笑了一下,“留學生的日子就是這樣的。”

    我説:“你找到工了?”

    他説:“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今天上午總算找到了一個半天的零工。春天到了,他們德國人有院子的,都要種花,植新草皮,我去把超級市場裏買的營養土搬到院子裏,鋪好。那是真正的體力活啊,真累。在中國,從小學到大學到工作,連同‘文化大革命’時候下放,我都沒有做過這麼重的活,現在補‘文化大革命’這一課。今天下午真累得受不了。”他打量我,“你這樣子,給人家的辦公室做清潔大概是可以的。”

    在中國,我的辦公室裏,傍晚來做清潔的女工,對遲回家的我總是以一張殷勤惶恐的笑臉相迎。我總把她當成不倖生活的具體象徵。我想像我的臉,如果這樣笑著,會有怎樣的形狀。我勉強對他點頭。

    他説:“你儘量不要用你房東的廚房。他們不喜歡中國房客用他們廚房,中國的炒菜會把廚房弄油。你儘量和他們弄好關係,找一間屋不容易,有時候他們很傲慢,你忍著點。”

    我説:“這我可做不來。”

    他説:“沒有人是天生就會的。”

    我説那你這麼忍辱負重幹什麼,又留不下來。

    他説:“存一些錢拿回家去。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學位沒讀到,回去以後前途茫茫,拿些錢回去,也不枉出國一次,幹出了一件説得響的事情來。聽回過國的人説,國內的人總以為我們在國外發了多大的財,回去人人得送,送得少了比不送還糟。”

    “你一定有了不少錢吧?”我説。

    他説,不多不多。

    我説,有一萬吧。

    他説,一個留學生,在國外幾年,拿外國人的錢過中國人的日子,一有空了就去打工,有三五萬馬克,是應該的事。

    我認識的芭芭拉,有5000馬克存在銀行裏,就一直説“我感到很安全”,她住大房子,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坐咖啡館,享受她的生活。他説:“我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安全,因為他們有保障,而我們沒有,只有錢能保障我們,5000能幹什麼。”説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好像在想什麼。接著,他説起了他剛來時的事。

    那時,他一個單詞都聽不懂,只能在台灣人開的餐館裏打工,因為那裏沒有語言上的問題,而且,無親無靠的地方,總覺得是個鄉親也好。“你千萬不要到台灣人的地方去,他們比歐洲人壞多了,歐洲人看不起你亞洲人,可他們有基本的禮貌,台灣人連這個都沒有的。”他説。他為了省錢,就住在店裏。每天早上10點起床,開始準備菜,這時候老闆一家還在睡。他自己吃早餐,總是偷偷為自己炒一個熱的菜。因為等老闆一家起來了,大家吃的都是客人吃剩下來的東西了。12點,中國餐館開門了,老闆娘和小兒子跑堂,老闆和大兒子燒,他做二廚,一直到下午空下來,他們吃午飯。負責跑堂的,會把客人剩得比較乾淨的菜挑出來,燒一個大雜燴,給大家吃。然後開始準備晚上的東西,接著開晚餐。這樣一直要忙到淩晨一點,關門了,他要負責清潔、倒垃圾。這時候,他可以在德國的街道上慢慢地走一走,那是個在萊茵河中部的小城,城裏有一個中世紀的城堡,是德國歷史上諸侯割據的時候留下來的,在星空下看上去很美。那時候他才感覺到這是德國。所以他倒垃圾一直很踴躍。到淩晨兩點,又回到店裏去睡。生活就這樣過,工作和錢,什麼都沒有。他奇怪老闆一家,在德國有三家這樣的餐館,銀行裏有他們一家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錢,可每天還是一家人這樣做啊做啊,偷偷吃客人剩下來的東西。

    他説:“那時我想,他們這樣,一定是瘋了。但你也可能會這樣想我,我有了幾萬馬克,要回國了,還要這樣打工,這裡這麼多好吃的好玩的,看都不看,我也一定是瘋了,現在我想起來,非常理解他們。”

    我想起一個在啤酒花園裏碰到的德國人,他坐在我的對面,後來我們聊起天來,他説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中國人在啤酒花園裏和德國人一起喝酒曬太陽。我問他,在德國的中國人都到哪去了呢?他説:“他們在中國餐館裏掙錢,中國人為什麼這麼喜歡錢?”

    我説,不知道。

    大哥説,他在中國的時候從來沒做過的事,在德國都學會了。

    我説:“這太可怕了。”

    他説:“你以為出了國就是進了天堂嗎?中國人就沒有過天堂。”

    我説,這麼苦的日子,當初多少人卻吵死要出國去。

    他抬起眼睛來,溫和地反駁我:“一個人怎麼能一生都不去看一看世界之大。我無論如何是看到了世界,我決定了要回國後,去了次義大利,在國內,我研究世界人文地理,專業就是南歐。我把台灣餐館的工辭了,感覺還有點悲壯似的。那時我知道,回來時候是學生放春假,我這樣是要找不到工的,可是我看到了世界。”

    這時候門廳裏有了響動,是艾爾先生和太太接上宗教課的女兒回家來了。那是個星期四,天主教堂為16歲準備入教的孩子上宗教課的時間。

    他站起來,用結結巴巴的德文向他們説著什麼,笑容像落塵一樣一點一點堆滿了他的臉,他又變成了一個眼睛溫順,目光閃爍,帶著微笑盔甲的人。

    艾爾太太為我們倒了茶,他喝得很快,我説:“你一定是渴了,怎麼不説。”

    他説:“我不想為難你,你房東不在的時候,你儘量不要動他們的東西。他們也許會客氣不説,但心裏會不高興的。在這裡的華人其實地位很低,甚至比不過黑人。有的歐洲女人喜歡找黑男人,因為他們的性能力很強,又有異國情調,而中國人連這點都沒有,就是這樣。”

    他向我告辭,站在餐室的中央,他説:“在德國,最便宜的是雞蛋、豬腳和肉骨頭,還有馬鈴薯,這都是留學生菜譜,想吃米了,到亞洲店去買散裝的,還有就是,不要想太多,‘想’這個字,就是失敗的開始。”

    (摘自《體驗歐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8月出版,本文作者陳丹燕。)

    《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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