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城記之潮州:一個文人的最高境界
何樹青

     在秋風微涼的廣州,打電話給北京的遲宇宙約稿。遲哆嗦著聲音和手中的筆説:北京的天氣真是冷啊。看過新聞知道,北京已經接近零度了,這是此時維持在二十多度的廣州不可想像的。

    又有什麼是可以想像的呢——西元819年,同樣是這個季節,韓愈從西安出來,走到藍關時已是大雪漫天,而他要去的是千里之外的荒涼之城——潮州。

    潮州,我來了,我會死在你的手上。1186年前,中國唐代最重要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韓愈鬱悶地出京城、入荒城。當時,這個51歲的文人對前途充滿了悲觀恐懼:他的12歲的孩子已經病死在路上,他的部級幹部的仕途已經被自己的一篇《論佛骨表》徹底“馬賽克”了,他的朋友們紛紛貶職、流離失所,他沒有出版過一部文集,他的房子、家眷和微薄的財産全部隨他而動蕩。

    不可想像的是——他沒有死在潮州,只在那裏呆了8個月;他創造了這座南方城市的靈魂,這裡在千年之後被評為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他成了這座城市的偶像,成了被祭祀的神,被裹在民俗裏傳誦千年;他的姓氏成了這座城市的姓氏,山姓韓,水姓韓,道路和樹木、學校和建築都姓了韓。

    1186年後的燈火樓臺

    我是從揭陽坐夜行大巴進入潮州的。揭陽,潮州,潮陽,汕頭,都是潮語區,一支善於經商的中國族群的母居地。潮州的夜色毫不璀璨,與我經驗中的中小城市暗合。

    第二日,先是在街頭小攤吃加了芝麻醬的沙茶粿,然後去太平路去看騎樓。騎樓是什麼?騎樓就是南方,多雨的南方、商業的南方和人間煙火的南方。這條騎樓街巨長,甚至長過了我的腳力和耐心。遺留的進士第和官宦之家,老宅子、老門鎖、老式對聯鑲嵌其間,一種叫做人文的東西就在繁華的街市中草灰伏線。

    騎樓街中段,還有開元寺。這座唐朝大廟之外的幾間素菜館,無疑只是一種商業和信仰消費的陪襯,與著名的“清而不淡、鮮而不腥、嫩而不生、鬱而不膩”的潮州菜是不合的。

    不能免俗地在市中心穿行。潮州在現代化的名義下,城市建成區達到30平方公里,新的潮州大道形成新城區的主軸線,然後延伸、環線、放射,串連起一座座所謂的標誌性建築物和花園式住宅小區。這又如何?如果一街一寺一橋就足以表達這個城市的內涵,那麼城市的大就只是一種地理概念而已。

    李嘉誠的成功首先是作為香港人的成功,而非潮州的成功;法國潮汕商幫的強大,首先是個人能力的強大,而非家鄉的供給。在這個曾經以制假聞名的城市,面對眾多似曾相似、似是而非的風景,我幾乎要失望了。

    如果我沒有走過湘子橋的話。

    城市的文化導師

    過湘子橋,看韓祠。

    現在流行專欄作家,唐宋八大家已經成了眾所週知卻誰也不讀的經典,韓愈的文章也不例外。專欄作家們都是公共知識分子,竟相在報刊上抖著機靈,以高稿酬和高曝光率的回報實施著對傳媒和城市的佔領。他們的文字鋪天蓋地,從頭版頭條到副刊版、從每日專欄到週末版,像成萬噸的鋼筋水泥傾泄在報刊版面上,搭建著個人的品牌和聲名。像極了商品,有標價,有生産日期和有效期,能帶來消費的愉悅感,並且安全——對作者和讀者同樣安全。

    但是,你確定嗎?你確定你看到的這些專欄文字也可以換而稱之為文化、責任感和社會良心?除了靈感和幽默,他們是否還有些別的?他們是否為一座城市注入了新的靈魂?即便不這麼沉重,那麼,單憑文筆的比拼,這些專欄作品是否可稱之為傑作?

    作品、知名度與身價,作為衡量一個當代文人是否成功的指標,比個人行為本身更被看重了。我們每每提起一些重要作家,會説:北京的王朔,西安的賈平凹,上海的王安憶,武漢的池莉,南陽的二月河……在這裡,作家與城市互相輝映。因為他們的作品寫得好,寫出了他們所在城市的靈魂,或者歷史的靈魂。人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只以文章論英雄。

    文人的境界可以比文章更高的。待出了韓祠、離開潮州這座城市之後,我明白了重要的不是“文起八代之衰”,而是“道濟天下之溺”。獨善其身,再大的聲名也不是一個文人的最高境界。

    韓愈的文章是不安全的,像那個時代的眾多優秀文人一樣因言獲罪,但他的文章一經與他的南方城市之旅相結合,便附著了文化、責任感和社會良心。

    潮州人千年以來把他稱之為“吾潮導師”。韓祠裏有什麼?那裏記錄著一個中國落難文人的文功武治,千年以來的文化精英對先賢德行的推崇和反思,一個荒蠻城市對文化教化者的神話和懷念。

    對潮州這座城市來説,韓愈即便一生未寫一個字、一篇文章,已經在這裡千古流芳了。

    韓愈在潮州做過些什麼

    且看一個文人是如何以官員的身份用八個月改變一座城市的。

    身為潮州刺史,韓愈只做了四件事。一是把中原文化帶到嶺南,推廣普通話,任用潮州本地人才趙德主持發展教育,這種延續性使得到了北宋時潮州在全國就有了“海濱鄒魯”的美譽,開始人才輩出;二是贖放奴婢,把潮州的這種把人不當人的惡劣民俗強行矯正;三是關心農桑,不僅修堤築渠,甚至為民求雨;四是驅除危害人畜的鱷魚,為民除害。為了辦學,他捐出了自己在潮州8個月的所有俸祿,簡直是在潮州做義工。

    從內心來講,韓愈是帶著恥辱、失望和創傷來到這個陌生而落後的南方邊城的。但是,8個月之後,韓愈調走了,他灌注在這個城市的入世理念卻像種子一樣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潮州是一個有感情有記憶的城市,甚至情緒化得會將自己的教化者神話。在潮州,韓愈越來越不是人了,而是神,他似乎從不曾離去,而是在潮州的每個人跡所在,看顧著這群知恩圖報、孺子可教的邊城浪子,令他們越發地進化。而歷史的潮州官員把韓愈放在與這個城市同等重要的位置來要求著自己。

    驅鱷的惡溪改名叫韓江,筆架山改名叫韓山,橡木改名叫韓木,還有昌黎路,昌黎小學,太平路上的中國農業銀行潮州分行昌黎分理處,簡稱韓師的韓山師範學院——一個城市以如此極端的方式來懷念著一個人,把他的短期作業視若豐功偉跡。而歷史上關於韓愈的第一本文集,也是由潮州人編的,即便當時這個城市的出版業是那樣地不發達。

    在潮州,最佳視覺制高點是站在韓文公祠的高臺上,韓江、湘子橋及更遠的潮州也一覽無遺。潮州人把最好的風水寶地留給了一個文人,那個高臺的入口雕塑著一本攤開的書,書上只有兩行字:業精於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毀於隨。

    2002年,潮州人拍了一個介紹潮汕文化的小電影放在網上,片長47分鐘,片名叫做《如果韓愈看得到》。自然,韓愈是看不到的,但所有來到潮州的人,最終都會看到隱形在潮州歷史、文化、民俗和記憶中的韓愈。

    《新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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