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愛情
小糜子

     媽媽17歲時,是村子裏有名兒的漂亮姑娘,也是有名兒的苦命丫頭。姥姥早在媽媽12歲那年去世,沒有母親,媽媽不可能再有撒嬌的機會。姥爺是個嚴厲的土秀才,姥姥去世後,他以為教給女兒三從四德的責任完全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嚴厲加倍了,煩躁也更多了。所以,五年中,媽媽學會了藏在門後流淚,學會了無條件地服從,學會了沒有母親的孩子通常有的那種自卑和暗暗的堅強。

    服從的結果是,17歲那年,跟不認識的爸爸結了婚。那年我爸爸19歲,年輕健壯,但長得不好看,而且爺爺的吝嗇和奶奶的刁蠻是早有流傳的。媽媽心裏不願意,但她不敢説。穿上一件大棉袍,媽媽便成了周家大兒媳婦。

    奶奶是個典型的舊時代婆婆,媽媽也就相應地成了典型的舊時代媳婦,晨昏定省自不必説,侍弄園田、女工漿洗,從很遠的大井裏挑水、堆柴垛、砌炕、掏糞池……一大家子的大小活計多半由媽媽辛勞著。奶奶經常有不滿意的時候,大聲地敲著鍋簾讓半個村子的人都聽到她罵媽媽的聲音。媽媽就躲到門後去,不停地做著手裏的針線。媽媽不能像別的媳婦一樣,受了委屈可以回娘家,媽媽嫁過來不久,我姥爺就去世了,媽媽就變成了一個沒有娘家的人。我最小的姑姑那年才4歲,她喜歡媽媽烏黑的大辮子,媽媽把她看做在周家惟一的安慰。因為爸爸整天在生産隊裏趕馬車,從不管她在家裏怎樣,所以,媽媽對爸爸,從開始的陌生很快變成了恨。

    只幾年時間,媽媽的身體就累跨了,嚴重的氣管炎使本來就瘦小的媽媽更加憔悴,爺爺奶奶就鼓動爸爸休了媽媽。爸爸找個理由跟爺爺奶奶分了家。

    分了家以後,媽媽把積攢了多年的眼淚和怨憤都噴發出來,媽媽經常對著爸爸説的一句話就是:“要不是生了這幾個孽子,我早就不跟你過了!”憨厚的爸爸抽著旱煙蹲到房檐下,一語不發。説這話的時候,往往是媽媽手裏還縫著爸爸的舊衣或者團著爸爸最愛吃的饅頭。媽媽生氣是從來不耽誤活計的,但她會打我們,用樹條兒用笤帚把兒兇狠地打,大哥自然挨打最多,這種發泄媽媽堅持了近30年。30年裏,媽媽先後送兩個小姑子美美地出嫁,一人承擔起照顧公公婆婆的義務,然後是奶奶帶著對媽媽的歉意和感激去世,爺爺過來跟我們一起生活,享受媽媽親生女兒般的孝敬。

    對公婆的怨恨早就化成親情,但對爸爸的恨,不知為什麼,反倒更加深刻。爸爸從來都不會送來一句暖心的關懷,媽媽説自己都不如爸爸用來駕車耕地的馬。小時候不懂得體會父母之間的感情,等到稍諳人間情事時,才知道媽媽的委屈,甚至曾立場鮮明地鼓動媽媽跟爸爸離婚。而這時的爸爸媽媽已有了六個子女,吵著鬧著也過了半輩子啦。

    突然有一天,媽媽不再罵爸爸了。30年的習慣一改,我們感覺有點兒異常呢!難得的平靜中,我們發現,以前常常揚言要“休”了爸爸的媽媽,跟爸爸一起,老了。那是慢慢地變老嗎?在我們看來,卻是太迅速了。

    這時候的爸爸媽媽把兒媳娶進了家,送女兒出了嫁,穿得暖吃得好住得也寬敞了,他們便安靜地在熱炕上抱孫子、玩兒牌、説舊事。媽媽問爸爸:“你對我不知道體貼,可是你不打我。人家都打老婆你咋不打?”爸爸便揚起頭裝作不屑地説:“瞅你長得那麼小,我一巴掌還不把你扇到南京去?扇到南京去了誰哄孩子啊?”媽又問:“當時你咋不聽咱媽的話休我?”爸便不讓媽再提這件事。偶爾媽媽會跟爸爸討論誰先“走”的問題。媽媽會説:“我體格不好,肯定我先死。我先死了你咋辦?”爸爸就説:“人家都説平常病病歪歪的人更禁活!説不定我死在你前頭。”

    已進入老年的爸爸媽媽就這樣變得溫和下來。

    1995年冬季,我回老家探親。那年爸爸62歲,媽媽60歲,都花白了頭髮,佝僂了身板。一天,爸爸跟媽媽説:“我肚子不好。”媽媽在爸爸小腹左側摸到了很大一個包。媽媽説:“看看吧,別是啥不好的病啊!”爸爸説:“吃點消化藥就能好了,看啥看?一輩子不知道啥叫有病呢。”可是沒幾天,爸爸便在一場經夜不歇的疼痛和嘔吐後明顯地支撐不住了,爸爸臉色蒼白、神情無助地倚在媽媽瘦小的身旁,像個軟弱的孩子。媽媽疼惜地看著爸爸,不知所措又極力裝作有主張的樣子,實際上她除了不停地咳嗽,幾乎一個字也説不出來了。

    診斷的結果是,爸爸患的是結腸癌,且是晚期。我們跟媽媽説爸爸得的是脂肪瘤,與那年被馬踢傷有關,等到預約好日子去做個小手術就好了。媽媽信,媽媽沒文化,子女們都念過大學,她信有學問的人説的話。媽媽一邊給爸爸蓋炕毯一邊説:“這就行,我還怕你得啥不好的病,咱這個小堡子哪年不走兩三個得癌的。”爸爸自然也被我們瞞著,就笑:“我得給你找好了老伴兒後再得那個病。”媽媽精心地為爸爸熬著粥湯和菜汁,一口一口地喂著爸爸。

    爸爸手術的日子快到了。天不亮,媽媽就起來收拾要帶的東西,也把自己簡單收拾了一番,看得出來,這次她是決意要跟著一起去醫院的。在等待車來的時間裏,她不停地看爸爸。爸爸躲避著媽媽的目光。後來爸爸語氣堅定地説:“你別去了,在家看門兒。又不是大手術,別讓我上手術臺心裏還不乾淨。你啥忙也幫不上,別在那兒給孩子添亂!”媽媽不幹。爸爸生氣了。我們連忙跟著説:“爸爸生氣對手術很不利,媽您就別惹爸爸生氣,聽爸爸的話在家看門兒,我們都去了,家裏咋辦?再説離手術還有兩天呢!”

    媽媽站在冬日的晨風中看著我們上了車,我們裝作無視她的淚水。

    兩天后,醫生來給爸爸下胃管,做術前的準備工作。爸爸的眼晴因迅速消瘦而變得很大,他沉默地用目光搜索著圍著他的人群,幾個子女、二舅、老姑、三姨……看完一圈又一圈。放下心來,卻又充滿期待。我們知道爸爸想看見又怕看見的那個人。爸爸被送進六樓手術室,冰冷的手術器械在爸爸的腹腔裏操作著,天漸漸黑下來,原來設想兩個小時的手術延長了四個小時。這樣的等待,寒冷、漆黑、恐懼,充滿任何一種幸與不幸的可能。

    而在這正值冬季白晝最短的日子裏,一個瘦小、軟弱、沒進過城坐過車又不識多少字的農村老太太,為了行走輕便,穿著很單薄的棉衣,只揣上幾十塊錢就出發了。這個固執的老太太——我的媽媽,就這樣一步一步從鄉下走到20里外的鎮上,再從鎮上不斷打聽著走向40里外的市人民醫院!凜冽的寒風不時令患有氣管炎的媽媽不得不停下來劇烈地咳嗽,然後再直起腰來,繼續著漫長而堅定的行程。車輛和行人漸漸稀少,連那片積雪的田野也變黑了。媽媽就朝著燈光最稠密的地方走,她聽在城裏工作的子女們説過,城裏到處都是燈。終於,她走進了兩排路燈中間。她問旁邊賣燒烤的一個年輕人:“孩子,這是開原嗎?”年輕人忙著手裏的活兒,沒理媽媽。站在燒烤灶前,那炭火的熱浪迅速融化了媽媽髮絲上和眉睫上的凍霜,媽媽再用沙啞的聲音問一遍:“孩子,這是開原嗎?”年輕人簡短地答:“是。”話音沒落,媽媽一下子哭出來:“可算到啦!”年輕人停下來,問:“大姨您去哪兒啊?”媽媽説:“醫院。孩兒他爸做手術,怕我看,可是不看哪兒行!醫院往哪兒走啊?”年輕人想了想,把爐子交給別人看管,把媽媽送到醫院。

    看著淚流如瀑、因恐懼擔憂到頂點而不停地發抖的媽媽,我們都呆了。

    該用什麼感情來定義這整整一天的行走和尋找?我怎能再嘲笑上一輩人那極至樸素的人性裏深含的愛的力量?!我也曾經為了我的美麗愛情而不顧一切地要離家,那時媽媽反覆問我,你是愛他那個人,還是他身上的生活,還是那個城市?那時,我根本就不屑于思考這個問題。

    沒日沒夜地陪伴術後的爸爸,忍受爸爸疼痛發作時拼命的抓打,媽媽拖著咯血的病體支撐著爸爸走完人生最後一年半的時間。送走爸爸以後,媽媽的耳朵聾了,眼睛混濁了。媽媽在我的家裏,一個人寂寞地玩著紙牌。她又開始不停地説爸爸的壞話,往往是説到一半的時候就把頭低得更深,怕我看見她的眼淚。

    那天我小心翼翼地問媽媽:“媽媽,您是不是,其實,挺愛爸爸的?”媽媽嗔怪地瞪我一眼,然後説:“啥愛不愛的,反正會惦記會心疼。”

    在媽媽的愛情面前,我終於明白我曾經艷麗繽紛的城市愛情為什麼終不能堅持——

    《中國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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