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生活時間樹
譚山山

    晚上7點,50年前,農民兄弟已經入睡,10年前,人們已經吃完晚飯開始看新聞聯播了,而今天,很多人還在單位,晚飯可能在一小時以後,而“午夜新聞”才是他們的“新聞聯播”——工業文明和城市化,反映在時間表上,就是夜在人們的生活裏變得越來越長了。同一時間,不同的故事,在現代中國人民生活的進化史上,看看時間是怎樣開花結果的?

     06:00

    1930’s,上海。弄堂亭子間裏的單身房客(也許是舞女,也許是文學青年)還在酣睡,一般的人家已經起床了,第一件事是趕緊到弄堂口倒馬桶、刷馬桶,上海的早晨就在刷馬桶的聲音中開始。20世紀30年代是上海城市發展的鼎盛期,大量的外省和國外移民涌入上海,佔當時上海總人口的80%,上海本地原住居民僅佔20%。大量的移民也使得上海本就狹窄的居住環境變得更加逼仄,上海人不得不在空間利用上做盡文章,用馬桶實在是不得已的選擇。馬桶是上海人日常生活的關鍵詞,據説20世紀80年代的上海尚有500萬戶人家用馬桶,直到20世紀90年代完成舊房改建後,上海人才漸漸告別了讓他們倍感痛苦的馬桶。

    1960’s末期,在中國的城市裏無論男女老少,早晨6點一律在窗外高奏《東方紅》旋律的大喇叭聲中,站在毛主席像前,手拿紅塑膠皮的語錄本,先敬祝他老人家萬壽無疆,然後念上一段與當日工作和生活有關的毛主席語錄。這就是“偉大的林副主席”發明的“早請示”了。與此相對應的是“晚彙報”,晚上紅太陽落山之前,再次集中于毛主席像前,把一天的工作和生活小結一下,排著隊,一個一個説,要狠鬥私心一閃念,最後合唱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自然有愛睡懶覺的人,常常早請示時起不來,然後“狡辯”説自己已經在心裏請示過了。對這樣的人,眼裏揉不得沙子的革命群眾自然深惡痛絕。

    1980’s初期,順德的花農搖著小船,把一枝枝還沾著露水的花送到省城廣州去賣。順德自古就有種花的傳統,從宋朝起就開始進貢奇花異卉。“文革”中,種花被當成資本主義、修正主義的東西加以批判,順德的花木砍的砍,拔的拔,一片凋零。改革開放後,順德的花農敏銳地嗅到了春天的氣息,在房前屋後、田頭地角自辟天地種植花卉。沒有人到府採購,花農就自己搖船送到廣州。

    2000’s世紀末,廣州。老人們依然是茶樓早市的主角,偶爾出現一桌年輕人,顯得分外醒目。那是加了一個通宵班的年輕人,可能是媒體的編輯記者,也可能是廣告人。忙了一夜,肚子餓了,去7-11未免太虧待自己,還不如去吃頓好的。如果不是熬了一個通宵,他們平時也沒有什麼機會喝早茶。清晨6點這個時間,他們要麼是在玩,要麼就是還在睡覺。如果這個時候碰巧有人已經起床了,那一定是不得已,比如公司給訂了早班機的飛機票。這人一邊罵罵咧咧地掙扎著起床,一邊想以後非得訂中午以後的機票不可。

    12:00

    1980’s初期,幾乎每個廣東人都知道廣東電臺有個專門講古(故事),而且可以講古講到出神入化的楷叔。楷叔是當時的著名演員張悅楷,在電臺講《楊家將》、《三國演義》,人人愛聽。中午12:30是楷叔開始講古的時間,中午12時學生們一放學就急著往家裏跑,不少人還邊跑邊喊:“楷叔先別講啊!等我回到家再説!”一到家,飯也顧不上吃,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收音機,調頻到講古臺聽楷叔講古仔。這時,街上幾乎沒什麼人——大家都回家聽故事去了。無獨有偶,當時王剛演播的廣播劇《夜幕下的哈爾濱》也在全國範圍引起了轟動,捧紅了一個王剛不説,小説的情節也因此深入人心。在電視尚不普及的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聽收音機就是人們最理想的娛樂了。

    1980’s後期,作家路遙在談到創作轟動一時的《平凡的世界》的體會時説:“我的早晨都是從中午開始的。”通常情況下,他都是利用下午和晚上的時間寫作,淩晨兩三點或者遲至四五點左右入睡,第二天中午起床,一天的“早晨”這才算開始。有意思的是,路遙的聲名也是隨著中午《平凡的世界》的電臺小説連播而遠播的。他很不理解,為什麼政府規定的午睡時間那麼長,當想到正是日上中天的時候,我國11億公民卻在同一時間都進入夢鄉,不免有某種荒誕之感。他絕對沒有想到的是,10多年後很多年輕人的時間表也是“早晨從中午開始”。

    2000’s。在沒有演出的悠閒日子裏,模特李麗源的一天一般從中午開始。醒來以後,先在床上發一會兒呆,起床以後,胡亂吃點東西,就出門逛街。三里屯是她最喜歡的去處,在三里屯酒吧街中段的56號(北京模特們最喜歡的集散地)就可以坐一個下午。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什麼也不幹,瞎看看,時間就過去了。而像女作家棉棉這樣的派對動物,她的2002年5月10日是這樣過的:玩了一整夜之後,搖搖晃晃地回到家,繼續PARTY。玩到一半睡著了,然後又糊裡糊塗地在中午時分睡醒,馬上又盤算著下午3點之前趕緊把手頭的活幹完,好出去跳舞。

    18:00

    1930’s,上海。當時的文學青年、後來的美學家張若谷説,坐咖啡館的確是都會摩登生活的一種象徵,作家們常常提倡“咖啡座談”的生活。他寫道:“大家一到黃昏,便會不約而同踏進他們走慣的幾家咖啡館。他們一壁慢吞吞地呷著濃厚香醇阿拉伯人發明的刺激液質;一壁傾瀉出各人心坎裏積蓄的甜蜜,彼此交換快樂的印象,有時在燈紅酒綠之下,對面坐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向他們細細追訴伊的已往的浪漫事跡,傾聽一句兩句從鋼琴和提琴上發出來的旋律……”(見李歐梵著《上海摩登》)那種稍稍自戀的傾向和羅曼蒂克的氛圍也許是魯迅最好的嘲諷對象。

    1980’s,北京。還在清華上學的張朝陽和同學們一樣,晚飯後的6點就要到清華學堂去佔位置了。那裏的桌子特別大,燈光也特別亮,是清華學子們上晚自習的好去處,因而佔座也最難。那正是為祖國學習的年代,大學生們晚上幾乎沒有什麼娛樂,只知道一門心思攀登科學高峰。那也是個最重視知識的年代,在“文革”中荒廢了10年的一代人如饑似渴海綿般吸收知識,夜大的教室、圖書館,永遠是人滿滿的。

    21世紀,廣州。17:30是下班時間,但現在,報社的Jasmine還在改稿子。電腦裏放著許志安的歌,她一邊聽,一邊埋頭在電腦前敲著鍵盤;有電話打斷她,她夾著電話像位小提琴手一樣歪著頭,一邊手指還在鍵盤上嘀嘀噠噠地敲。電話原來是另一部門的同事,約她7:30在麥當勞吃飯,Jasmine盤算了一下,説了聲“OK!”,放下電話,繼續工作。得趕緊做完這兩篇稿,否則晚上就得加班了,她想。對於城市的大多數人來説,很少人在這個時候吃飯,他們的晚飯時間是兩三個小時之後,而且,在家吃飯的人越來越少了。

    21:00

    1940’s,著名記者斯特朗眼中的延安週末舞會是這樣的:週六晚上舉行的舞會是一週主要的社交活動。朱德幾乎每週都來,毛澤東大約一月來兩次。中國樂器和西洋樂器合璧,中國民間音樂和現代交誼舞曲相結合,還可以配合秧歌音樂跳四步舞。人們無拘無束,想跺腳就跺腳,想溜圈就溜圈。當時,抗戰已進入相持階段,延安邊區的文化生活也頗為活躍。

    不過,在中國的廣大城鄉,這是個開始睡覺的時間,只有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裏,即使已成“孤島”,已經打烊的商鋪反而襯托著一些娛樂場所的喧鬧,地下工作者混在各色紅男綠女中與日偽鬥爭著。

    1960’s,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批鬥會佔據著晚上的幾乎所有時間。即便是大年三十晚這種本應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北京工人體育場裏照樣開著萬人批斗大會。所有的娛樂已經被取消,包括那令人對“50年代”懷念不已的大學校園裏的舞會。在北大女學者趙園的回憶中,自己忘了有沒有穿過漂亮裙子。她記得有位歸僑同學,曾在週末晚上宿舍僅余兩人時,向她展示從國外帶回的衣裙,平時她只能委屈它們壓在箱底。上山下鄉的知青們此時要麼東遊西蕩到處找吃的(説難聽一點就是偷),要麼就是躲在蚊帳裏,打著手電筒看難得一見的書。

    1970’s,最大的娛樂活動就是去看露天電影。即便要走十幾二十里的山路,即便放的電影都是老掉牙的、看了不知多少遍的老片子,都不能阻擋人們對露天電影的熱情。去看露天電影對孩子來説是一個大節目,對大人們來説則是一個社交活動,給青年男女提供了交往的機會。

     1980’s,中學生們上完晚自習後急急忙忙趕回家去看《排球女將》,還有後來的《射雕英雄傳》、《上海灘》等等。自己家還不一定有電視,一般是有電視的人家把電視(黑白的)慷慨地拿出來與大家共用,一個小小的電視(14寸已經算大的了)前總要圍上十幾個人,不到主人家把電視關掉絕不罷休。而大人們則熱衷於跳舞,把辦公室的桌椅搬走,把食堂整理整理,再借一個簡陋的錄音機放放音樂,就可以開跳了。舞曲多半是《深深的海洋》、《山楂樹》、《紅莓花兒開》之類的蘇聯歌曲。那也是那個時代難得的消遣了。

    2000’s。還是前文的模特李麗源,夜幕開始降臨,李麗源開始用手機給朋友發資訊,約著一塊兒吃飯。當然,有些朋友因為公司加班,只能在寫字樓裏用盒飯將就一頓了,但她們約好了加完班後可以在某個酒吧見。李麗源的夜晚,在晚飯以後才正式開始。活動無外是泡吧,在一家坐厭煩了,就換另一家。玩到肚子餓了,就七八個朋友一起,坐上計程車去宵夜,確切地説是吃早飯。北京24小時營業的店並不多,無非就是永和豆漿。終於回到家裏,一般都是早上6點以後了。

    00:00

     1930’s,上海。還是在《上海摩登》中,有人這樣描寫上海之夜的動人之處:“上海的子夜因無數的珠寶而閃閃發亮。夜生活的中心就在那巨大的燈火電焰處。”

    “印度手鼓的節拍,色慾的交響曲,上百個樂隊的音樂聲,曳步而舞,身體搖擺,休止符,慾望的濃煙——燈海裏的慾望,那就是歡樂,就是生活。”

    “快樂,杜松子酒,爵士樂。上海一切是無拘無束。伴舞女郎——一毛錢到一美元,她們親親熱熱,俄國的、中國的、日本的、朝鮮的、歐亞混血兒,有時還有其他的。”

    這大概就是上海被稱為“十里洋場”、“不夜城”的緣故。

    1990’s,網際網路的普及改變了一部分人的生活,也徹底改變了他們的生活習慣。半夜12點還沒睡的人在過去會被稱為夜貓子,現在,整個晚上泡在網上,白天睡大覺的網蟲大有人在。

    2000’s,24小時便利店、24小時自助銀行、24小時藥店、甚至還有24小時營業的移動通訊營業廳,都為上海、廣州、深圳這樣的大城市的“夜歸人”們提供了最大限度的便利。對廣州人來説,子夜不是一個夜晚的結束,而是開始。早些時候廣州夜生意僅限于百貨、餐飲等行業。隨著廣州經濟的發展,市民生活習慣的改變,廣州夜生意的內涵不斷擴寬,除了傳統的夜茶、卡拉OK外,銀行、深夜洗車甚至電信行業的深夜服務都應運而生。有數字説,從每日入夜起計算,廣州的餐飲、文化娛樂、銀行市場等夜間生意額,佔全日全市消費市場的一半以上。傳統意義上的深夜已經被廣州人視為等閒,所以他們到別的城市怎麼也不習慣:怎麼搞的?晚上還不到10點所有的商店就已經打烊啦?街上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還有,連賣煙的士多都沒有!!真要命!

    《新週刊》2002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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