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聖母公墓的訴説
楊牧之

    因為忘記隨身帶護照,怕警察找事,不敢冒險去參觀克里姆林宮,便改道去參觀新聖母公墓。

    很高興,很激動。看到了果戈裏、法捷耶夫、奧斯特洛夫斯基、卓婭、舒拉、綏拉菲莫維奇的墓,看到了史達林的夫人娜傑日達、大歌唱家夏裏亞賓、偉大的芭蕾舞大師烏蘭諾娃的墓,看到了圖波列夫及許多蘇聯大科學家的墓,還看到了王明以及赫魯曉夫的墓……,這真是一部蘇聯近現代史。據説公墓中還有愛倫堡、伊薩科夫斯基、尼庫林的墓,沒有看到。如果有時間,能慢慢地看,如果再有一個導遊,能指示一下路線,就更好了。

    瞻仰著這些名人的墓碑,我仿佛聽到了這些墓碑的訴説。

    馬雅可夫斯基的墓碑是暗紅色的,前面立著黑色大理石方柱,方柱上面是馬雅可夫斯基的半身胸像。他皺著眉,嘴角剛毅,目光銳利。據説雕像很獲好評,雕像的作者因為這一設計而獲得了史達林獎金。我凝望著這座雕像,心裏不禁發問:那麼熱情洋溢地為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為列寧大聲呼好的馬雅可夫斯基,為什麼會自殺呢?他死後,留下了一封信,其中寫道:“我現在的死,不要責怪任何人,更不要製造流言蜚語。死者生前對此極其反感。”然而,就在五年前,當自稱為“最後一個俄羅斯鄉村詩人”的葉賽寧自殺時,他曾表示:在今天,死並不新鮮。可是活下去,卻困難得多,要有勇氣。可見,他不贊成葉賽寧的自殺,但為什麼僅僅過了五年,他自己竟也在“困難”面前退縮了呢?

    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墓碑看著正像他的一生,莊嚴、高大,毫不茍且。墓碑的下方雕著軍帽與馬刀,這最具代表性、象徵性的兩件物品,標誌著他戰鬥的如火如荼的青春歲月,喚起我許多回憶。奧斯特洛夫斯基斜著身,靠在枕頭上,展示著他同疾病鬥爭的歲月;表情安祥,兩眼望著前方,精神樂觀而豪邁。我看著他手下的那一摞書稿,想到他的名言:“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頗多感慨。記得我們到烏克蘭首都基輔的時候,因為保爾柯察金很多活動在基輔,我想基輔人一定十分懷念他們吧?便同接待我們的烏克蘭版權公司的兩位女士談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問她們,今天怎樣看待保爾和他的戰友的生活?她們説,以前在學校時讀過這本書,老師還要求每個同學寫讀後感。但是現在沒人讀了,書裏的事都過去了。一番話讓我談興大減。今天,當我看著我親手拍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墓地照片時,我想起她們的話,眼前卻浮現出保爾、朱赫來、麗達的青春身影,浮現出冬妮亞如旋風般飛跑的身姿。在我這裡,他們永遠不會過去。

    赫魯曉夫的墓碑是我們在墓地中穿行時無意中發現的。黑白兩色的墓碑一下子就把我們吸引過去了。我在國內時讀過幾篇有關赫魯曉夫的文章。這些文章多半介紹赫魯曉夫墓碑的奇特,介紹墓碑的設計者,正是赫魯曉夫大權在握時臭罵過的抽象派雕塑家涅伊茲維斯內,而請此人設計赫魯曉夫的墓碑,又正是赫魯曉夫自己的遺願。我仔細端詳墓碑。墓碑置於四塊灰色的花崗石拼組成的墓基上,黑白兩色的花崗石交叉地組合在一起,赫魯曉夫的頭像置於黑白框架之中。

    黑色象徵什麼?白色象徵什麼?顯然,雕塑家刻意要用抽象主義手法表現一下這個個性獨特的政治人物,卻無意中最簡單明瞭地總結了赫魯曉夫的一生:有黑有白,有功有過,黑白交織,難分多少。

    這樣的設計,這樣的評論,都在人們能夠理解的範圍之內,不算什麼特別。值得探討的卻是赫魯曉夫為什麼留下遺囑,請自己辱罵過的雕塑家,為自己設計墓碑?

    那是1962年12月,赫魯曉夫去參觀畫家和雕塑家的作品展。他看到一些抽象派的美術作品,便斥責説:“這是誨淫作品,不是藝術。”還指著涅伊茲維斯內的作品説,“就是一頭毛驢用尾巴甩,也能比這畫得好”。涅伊茲維斯內忍無可忍,便直言相問:“您既不是藝術家,又不是評論家,您憑什麼説這樣的話?”在那時敢於指責赫魯曉夫真是膽大包天。赫魯曉夫大怒,説:“我當礦工時是不懂,我當基層幹部時也不懂。在我逐步升遷的每個臺階上我都不懂。可我現在是部長會議主席和黨的領袖了,難道我還不懂?”據史料記載,赫魯曉夫的話一齣口,周圍的人都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我望著赫魯曉夫雕塑圓圓的腦袋,直感到這話也只有他能説得出口。

    赫魯曉夫下臺後,曾千方百計地要和文藝界,和知識分子和解,請很多他曾經批判過的人去他家裏作客。這也不難理解,可能失去一切權力後,他才從一個常人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也許在孤寂中,良心幡然回歸。他曾三次邀請涅伊茲維斯內,涅伊茲維斯內都拒絕了。

    1971年9月11日,赫魯曉夫因心力衰竭死在他家自留地的樹下。9月13日葬禮結束後,赫魯曉夫的兒子鄭重地請涅伊茲維斯內為赫魯曉夫雕塑墓碑。涅伊茲維斯內問:“為什麼找我設計?”赫魯曉夫的兒子説:“這是家父的遺願。”

    也許赫魯曉夫這是以自己的死,最後一次請求和解?一霎時,我從赫魯曉夫頭像的表情中隱約看到一個烏克蘭農民的敦樸。

    ……我走著,一次次被感動,一次一次被震驚。

    娜傑日達,史達林夫人,死時只有31歲。雪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面是她的頭像,端莊、典雅,深思而憂傷。一隻手擺在前面,讓人感到女性的美、女性的溫柔。

    圖波列夫的墓碑,是一個飛機模型,兩翼上鐫刻著圖波列夫對蘇聯航空事業的貢獻。

    果戈裏,高高的墓碑,上面是白色的胸像。長髮,披著外套,頗為詭秘地微笑著,兩眼望著遠方。文獻上記載,墓中遺體上沒有頭顱。據説是被他的崇拜者在下葬前弄走珍藏起來了。

    法捷耶夫,《青年近衛軍》的作者。他的墓碑上方是胸像,下面是一組為反抗德國法西斯入侵而英勇獻身的青年近衛軍雕像。法捷耶夫很幸福,他和他的青年朋友永遠生活、戰鬥在一起了。他也是自殺而死的。蘇共中央的訃告中説,“因酒精中毒,在精神抑鬱中自殺而死”。

    我不能再列舉下去了。我突發奇想,這麼多大人物,這麼多智慧、天才聚集到一起,他們一定不會寂寞。但是他們會相安無事嗎?

    赫魯曉夫同志一激動,會不會再揮舞他的皮鞋?

    傑出的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會和他們一般見識嗎?他肯定會奏起幽揚、美妙的樂曲,讓咆哮靜下來。

    他們會怎麼看王明呢?一個中國人,儘管有他的夫人在旁邊作伴,卻只能整天和外國人在一起,回不了家鄉,再也看不到安徽老家雲蒸霞蔚的黃山,葉落不能歸根,好不淒涼!

    烏蘭諾娃的親朋為什麼只簡單地給她樹立了一個白玉石的碑牌?是正在精心製作,還是另有其他原因?當然偉大的烏蘭諾娃是不會計較的,她曾談過經驗,説她之所以獲得成功就是因為淡泊名利、心無旁騖。她説:“在汽車還沒有出現的時代,聖彼得堡的馬車夫們為了讓馬在拉車時不受干擾,常常給馬戴上眼罩。我這一生就是戴著這種‘眼罩’走過來的,這使我的工作沒有受到外界任何干擾,使我能夠一心想著自己的事業。”

    我很為赫魯曉夫慶倖。據説,在蘇聯,當過總書記的人墓地都被安排在克里姆林宮紅墻下,在那裏我看到了史達林的墓,勃列日涅夫的墓……,但我覺得赫魯曉夫還是在這裡住,和這些人為伍為好。一來讓他和這些天才比一比,他能認識到自己到頭來只不過是一個普通農民,一個種馬鈴薯的烏克蘭農民,有助於改掉自以為是的毛病;二來,這裡有這麼多學問家,討論起學問來會多麼熱鬧,會使他真正長知識,弄明白過去不懂的事。

    走出公墓,我感到陽光特別燦爛,一群幼兒園的孩子在噴泉旁歡呼。一群青年向公墓走來。我想起中國古代大思想家老子説過的一段話:“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天地是長久存在的。天地所以能夠長久,是因為它們的一切運作都不是為了自己,所以能夠長久)。”這是很實在的、誰都能懂的話,細細琢磨,又滿含著對人生的體驗和感觸。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他自己得意的一頁,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他自己的遺憾,甚至渴望能有來生作彌補。但不論怎樣,人的一生,幾十年,即便上百年,茫茫宇宙,萬象歸一,這是誰也不能改變的。他不能像天地那樣長久存在。但是,一個人的生命,只要能讓別人愉快,讓別人活得更好,他就能長生。

    如有幸能再來俄國,我當再來參觀新聖母公墓。

    《中華讀書報》2002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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