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感傷生活——以南京為例
魏微

      懷舊是一種時髦病,又有説是世紀病。在中國,如果非把懷舊與某個城市聯繫在一起,人們大凡會想起上海。可是刻薄一點地説,上海有什麼"舊"可以"懷"呢?兩百多年前,它還是個小漁村。而兩百多年,對一個有著數千年"燦爛文明"的古國來説,實在是時間長河裏的一瞬。上海沒有"舊",人們懷想的上海是六、七十年前的上海:十里洋場,流氓大亨,富商巨賈。那個上海,是被"現代文明"浸濡過的上海,人們懷著夢想從四面八方像趕集一樣潮涌而來,為的不過是那點自由活潑的空氣。這個空氣,上海現在也有。況且,那個時代的上海人,現在還有活著的,倘以人生的短長而論,這點"舊"不懷也罷。

    南京比任何一個城市都值得懷舊,因為它是地道的"廢都"。城市就好比女人--南京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它免不了要把自己和同等資歷的人做比較,比如西安和北京;雖然同是古都,一樣風光過,有過富麗堂皇、風華絕代的歷史,可是南京可以炫耀的東西實在不多,因為它的王朝大多很短命。西安人和北京人説,我們可是幾代盛世,遠的不説,自唐宋以來,哪個不是在這裡氣象繁華地"活"了兩三百年!南京人不説話了,説什麼呢?這是它的軟肋。

    南京沒有盛世。它是亡國的國都,且大多兵慌馬亂、民不聊生。富貴階層在這裡偷得短暫安生,一時間歌舞昇平,可謂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坍了"。過往的繁華全是空的,流於表面化,所以南京的繁華是"浮華"。

    它墮落,感傷,沒有志向。有人分析過南京的地氣,説是沒有王者相,可什麼是王者相呢?誰也看不見。較之這一類説法,我更相信另一説,南京地處江南,因為氣候和水土的關係,這裡養人,養情,養文……什麼都養,就是不養國。在這個城市呆久了,人會一天天懶惰下去的,植花弄草,咏詩潑墨。國君們由此産生幻覺,仿佛世間太平,蠻夷們還遙遠。蠻夷們一打眼殺進來了,可是不要緊,既然來日無多,還是抓緊時間"吟咏,薰爐,繡床禪榻"吧。這就是末世,人多不可理喻,接近於瘋狂和下流。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能不憶江南?"這個憶字用得好,南京就是用來回憶的。這個著名的"六朝古都",秦漢以前不論,自孫吳大帝建都始,已近兩千年的歷史。南京像一部感傷至泣的懷舊史,一代又一代的文人雅士,在這情緒裏深深地沉醉了,仰天長嘆,啜泣不已。有人提倡"金陵不懷古",因為再懷下去,這個城市怕要沉下去了,被眼淚和唾沫淹沒了。

    一個只有回憶的城市是可悲的,可是南京就是這樣的城市。這是它的氣質,氣質是與生俱來的,命定的。人們來到這個城市,視線所及之處,全是"往昔"。南京不是沒有明天,可是它拖著它沉重的歷史往前跑,氣喘吁吁、喘息未定。它躺在自己的影子裏,跑累了,簡直走不動了。回頭一看,剛走過的又成了歷史,夠得上懷古的資料。

    這是個空有很多感情的城市,可是這感情是"向內"的,指向從前的。就好比一個美顏盡失的老嫗,因為美麗過,富貴過,年輕風流過,越發覺得晚境淒涼,感觸良多。這感觸是會上癮的,想起來的時候是要默默流淚的。一個女人,倘若相貌平平,老實平淡過一生倒也罷了,怕就怕在她有過"傾國傾城貌",引得無數男子競折腰。如這無數男子為她折一輩子腰也罷,過足了癮了,值了,只怕是折幾天腰,鞍前馬後的為她千金散盡,為她茶飯不思,末了便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這是會要人命的,致人于死地的,不讓人活的。一年年地活下來,她還是從前的她,她亦不是她了,面目全非了。沉浸在從前的回憶裏不能自拔了。--南京就好比這樣的老嫗。

    一而再,再而三,古朝代的變更就像陰晴不定的天氣,隔三差五地,指不定哪個朝代就會想起南京,向她投懷送抱;短暫的繁華更是一種繁華,生命中最可珍視的一段全在這幾年了;短暫的繁華又不是繁華,它是血淚,自憐和疼惜。一個城市禁不起這樣折騰的,折騰了兩三千年,累了,心都死了。

    現在的南京,是日常化的南京,享樂的南京,這是它的一慣傳統,就好比一條動脈,貫穿整個城市的生命。人們並不都富有,可是安閒、自足。南京酒吧少,茶館多,仿佛可以用來形容城市性格的一個例證。酒吧是新興的,茶館很"往昔"。南京人不愛鬧,鬧也不是那麼一種鬧法。三五個朋友,下班以後約來茶館小聚,二十塊錢一壺茶,不貴。嗑嗑瓜子,打打小牌,常有人臨窗遠眺,背景音樂像一個女人在氣吐幽蘭,也不知那個人聽到這音樂沒有?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如果單看表面,看不出這城市的感傷氣息。想來,它不過和大多數古城一樣,一邊聽著歷史隱隱的喘息,一邊跟著時代的步伐徐徐前行。可是你往東郊走幾趟,只需走幾趟--那兒有中山陵,明孝陵,廖仲愷墓;梅花山也在附近,汪精衛曾葬於此,和他同在這山上遏息的是往前推了一千七百多年的孫權……這一類的墓地在南京隨處可尋,有道是"南京是一座死城",這話雖然危言聳聽,倒也不無道理。歷史留下的點點斑痕,全在這些古跡上。腳下踩著的碎瓦片,指不定就是那塊"明磚漢瓦"。時間在這裡被撕成了無數的碎片,一片一片全都閃著幽靈的光,嘆著氣,細述當年短的榮華和長的衰亡。走在那條著名的林陰大道上,肥碩的梧桐葉遮住了陽光,人的神經會一點點地抽得緊。

    再往城南走幾趟,又是另一番景象了。這裡是夫子廟和秦淮河,屬於古都的細部,城市的細節在這裡得以明晰地呈現。乍一看,無外乎是小橋、流水、人家。朱自清對"漿聲燈影裏的秦淮河"極盡讚賞之能事,可是朱自清很假,他在浮誇。明眼人一打眼就知道,秦淮水從三四十年代就沒清澈過,它不美,不配讚賞。客觀地説,南京不算個旅遊城市,人們來南京"旅遊",為的不是欣賞美景,而是懷舊。于點點滴滴之中,找尋這個城市兩千多年來興亡的痕跡,看著時間、歷史、才子佳人……怎樣從這城市浮現,消失,再浮現。它們留下了印跡,這印跡殘留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這印跡躲在這城市的空氣裏。嗅一嗅,這空氣裏仿佛真有隱約的脂粉香,這香是李香君的香,是柳如是和馬湘蘭的香。這城市如果有過繁華,多集中在這些娼女身上,她們體現著古都最物質、詩情的那一面。多少膏粱紈绔一擲千金,紙醉金迷;多少士大夫的理想,隨著末世的國都一點點地喪盡。

    漿聲燈影現在還有,只是不見舊"畫舫",也聽不見琵琶女唱"商女不知亡國恨"的歌。現在的南京太過平淡,只剩下了古都的影子。這影子仿佛是假的,而從前是真的,其實從前也是假的。此情已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秦淮河附近,有一條著名的商業街叫洪武路,這裡曾經是南唐故宮的遺址。至於瑤光殿、紅羅亭,現在也僅留下了名字--可正是這些地方,是才華絕代的李后主和大小周後戀愛過的地方。遙想後主當年,何等的富麗風雅,"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可是江山不久易主,連憑欄都由不得自己了。--沿著秦淮河畔走,于夫子廟的內臟有一條普通的巷子,窄而短而嘈雜,這是著名的烏衣巷。我第一次走進這巷子,不能相信這是烏衣巷,荒寂失落,可是想想也在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説的就是這層意思吧?

    作為一個古城,南京兩三千年來盛名不衰,除了斷斷續續的末代王朝在這裡建都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緣于"詞人憑吊吟咏,一經品題,聲價十倍。"倘説這是一個躺線上裝書和舊詩詞裏的城市,倒也不為過。南京向來是風雅之地,適合文人騷客花前月下,弄些"輕浪萍花"、"斷魂楊柳"等曼妙詞句來,這一路的文風自然比不得漢唐之風,倒也纖巧哀傷,典型地體現了廢都之風。南方文人多秀弱敏感,這是地氣所致。一個文人哀傷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一個城市裏,歷代所有文人都哀傷。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個城市已形成了它的整體格調。

    所以又有一説,南京的哀傷之風不是地氣所致,而是由人文培育。到底誰是源,誰是泉,這爭論由來已久,在此不做爭辯。

    我不是個"歷史癖"者,事實上,我對南京的歷史知之甚少。所説的這點細枝末節,對於南京這個兩千年來的"文明古都",實在是滄海一粟。我也不敢附庸風雅,不過私底下確實以為南京的歷史味要多於它的風物美。

    而現在的南京,老實平淡的日子遮住了過往的輝煌,這跌落是如此之大,好比從前是門庭若市,現在是朱門深鎖。可是市民階層不太去注意這些,他們永常地生活著,緊湊而安康,任由自己往時間的深處迅速滑落。那過往的輝煌是如此滿溢,一點一滴的常常從最不經意的地方漫出來;夕陽照在古街巷上,滿地森森的樹影子,人們不以為這也是從前的那個太陽;遠古的風吹開了一戶人家的窗戶,在屋子裏留下了沙塵,人們關上窗戶,擦去風塵,繼續吃飯。吃的是鹽水鴨,茶泡飯,幾根醬菜,一盤清炒蘆蒿,

    這是南京普通人家的生活,不感傷,不回憶,不期盼。他們不想知道這城市的歷史,點點滴滴的細節,徒傷悲;也無從知道,因為他們也少讀書。這才是真正的感傷,這個傷不疼痛,可它確實是一種傷,它潛藏在這個城市的血肉裏,是麻木、無力、服從,是靜靜的一天天往前走的慣性生活。(來源:世紀中國)

    光明網 2002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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