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圈大樹年輪
——寫在11月25日巴金誕辰前夕
徐薦

    深秋的夕陽,橙黃、凝滯,透過樓群仍蘊藉著溫馨;大院內的冬青,肅然、謙和,隨季更替仍含吐著墨綠。此時的巴金,正靜靜地躺在上海華東醫院321房間。

    當然無奈。視寫作為生命、視為讀者供奉新鮮精神食糧為己任的巴老,無時無刻,不在為喪失奉獻能力而不安,他甚至“憤然”自責:“士兵常常死在戰場上,我為什麼不可以拿著筆死去?!”

    對於這位將自己的全部生命意義歸結為“付出”、“給予”而不是“接受”、“爭取”的文壇泰斗,人們有著太濃的情緣、太多的思念。

    車票 藏書

    上海作協負責關心巴老晚年生活的陸正偉,十多年來零距離關注巴老,出版了圖文兼備的大型畫冊——《世紀巴金》。讓他唏噓不已的,是買車票的一樁小事。

    晚年的巴金常到杭州養病小住,本來按巴老時任中國作協主席、全國政協副主席的規定,出行可坐“公務車”,可他每次赴杭,都自己掏錢。

    如此這般,買票的不覺得怎麼,倒是站長值班室發話了:“巴老完全可以坐配備齊全的公務車,簽單買票,反而麻煩。”回去一説,老頭仍不同意。沒法子,還得去排隊。

    應邀出訪,規定有服裝補貼,可他覺得衣服是穿在自己身上的,怎好讓國家破費?連往返機票也自掏腰包。從新中國成立至今,老人沒拿過國家一分錢工資,經濟來源靠寫作與版稅,所以老人常説“讀者是衣食父母”,要“講真話,把心交給讀者”。

    巴老手不釋卷,一生離不開看書、買書、寫書、出書。同樣因書相識、投緣,與書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上海圖書館研究員肖斌如,説起巴金總有一肚子書的故事。

    作為“書人”,巴老收藏了巨量世界各國文化類圖書,有的是書攤上“淘”的,有的是外匯買的,涉及英、法、德、俄各種版本,扉頁上有巴老簽名、藏書章。其中,1900年俄文版果戈裏的《死靈魂》、法文版盧梭的《懺悔錄》、10卷本精裝版《托爾斯泰選集》等視為命根子的珍藏本,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起分多批、計1萬餘冊,贈與上海圖書館(還向中國現代文學館、檔案館、博物館及家鄉圖書館捐贈了數萬冊圖書和手稿本)。看著館內專架陳列的卷帙浩繁的圖書,不由人肅然起敬,而巴老的惟一要求是“不要封在庫房裏,要在讀者中流通”。

    “君子協定”

    “君子之交淡如水”,講究信譽的文化人,尤看重彼此的操守和諾言。在上海,幾乎沒有第二人能動態拍攝到巴金,惟上海電視台資深記者祁鳴是個例外。

    由曾“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老畫家張樂平引薦,巴老不便推辭,卻也沒答應。可祁鳴鍥而不捨地“纏磨”,巴老終於鬆口:“你硬要拍,我也沒辦法,但須有個‘君子協定’,我活著時你不準用,死後隨你便。”此後,無論國內文壇名宿的聚會,故鄉行,還是國際筆會的重大活動,他成了全程記錄巴老“軌跡”的第一人。人生貴相知,一生得教益,自己的心靈也得到了凈化。

    又一次的“君子協定”發生在上海進賢路一處不起眼的小樓:上海市希望工程辦公室,吳仁傑主任道出了向巴老“檢討”的由來。

    身處“希望辦”,各樣事情都會遇到。眾多不願透露姓名的捐獻者中,有位老人,每次二三萬元不等,從1996年起已捐了29萬餘元。

    可在一次採訪中,工作人員不慎洩露了“秘密”,不久,老人打來電話,追問是誰違反了“君子協定”?!得知消息,吳仁傑趕緊以“希望辦”名義“負荊請罪”寫“檢討”。這以後,老人放心了,今年初又捐兩萬元。説話時,吳仁傑瞳仁裏閃著亮光。

    友情之“債”

    巴老是位極重感情、“靠友情活著的”人,並將這情懷比作照亮靈魂的“一盞明燈”。

    從前曾為巴老當過護工的莊良,拿著巴金送的簽名本和合影講起往事:幾年前得知巴老舊病復發,領了孫女帶了鮮花匆匆去醫院看望。不料被擋在門外。事後巴老知曉此事,執意要尋找莊良。人海茫茫,何處去找,派出所民警終於從無數同姓名者中代為找到。巴老請莊良再度來醫院,當面致歉贈書合影。説起這些,莊良的眼圈紅了:“巴老是個很講情義的人!”

    太湖之濱10位五年級同學就理想的困惑寫信給爺爺,小讀者童思稚語的天真發問,沉沉地撥動了老人的心弦,他強打精神,寫了短信:“倘使我能夠把回信寫出來,我會寄給你們的。”

    奇跡出現了,菜花飄香時節,娃娃們竟然收到了“大”朋友顫顫巍巍、花了三個多星期、一筆一畫、寫了滿滿十張紙計三千多字的長信,那浸潤在字裏行間的懇切濃情,令師生們驚詫不已,這哪是信?分明是掏心窩、用垂暮之年的生命“燈”熬出來的呀!

    友情不分老幼,還“債”無論“內外”。曾長期負責陪同、接待外賓的原上海作協外事處徐鈐先生,談起巴老的為人和在國際筆會上的演講,感佩之情油然而生。之前,老友井上靖(著名作家、日本筆會會長)專程三次來滬探望。盛情難卻,初愈的巴老拖著虛弱之身東渡扶桑。

    可巴老的體能、精神狀況能否經受得住?老徐心裏直打“鼓”;患病後的巴老不擅言談,有時説話還磕磕碰碰,何以完成既要接見又要作《核時代的文學》演講重任?!誰都捏著一把汗。

    萬沒想到,面對高朋滿座,巴老聲音洪亮,侃侃敘説:“我這次到日本來,是來還友誼之‘債’的,看到濟濟一堂這麼多的老朋友,終於明白,友誼的‘債’是永遠還不完的,像滾雪球一樣,是越滾越大的。”真誠的話語,人格的魅力,贏得了東瀛賓朋熱烈的掌聲,很多人淌出了激動的淚水。

    兩棵大樹

    一幀照片:輪椅上的巴金凝望著坐像魯迅,四目相視,天籟合一,與對角處兩棵綠樹襯映,構成交響詩般的效果。

    出版了多部巴金論著,對中國文壇特有的“巴金現象”卓有研究的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陳思和,特鍾情這幅作品,他認為巴老站在20世紀的宏大背景下,冷峻審視中國知識分子,無情解剖和袒露自己。就如老作家汪曾祺所言:巴老的書不是用墨水而是用血寫出來的,是一代脊梁的肺腑之言,一生思考的智慧結晶。

    巴老與魯迅心是通的,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巴金遭誣陷,魯迅挺身施援手;先生英年早逝,學輩巴金淚沾襟,是當年16個守靈抬棺青年中僅存的一位。有史為證:“盧梭是我的第一個老師,但幾十年中用自己燃燒的心給我照亮道路的還是魯迅先生。”

    再看另一層面:魯迅早期是個小説家,可晚年更強烈的社會責任使然而創建了“直面人生”的文體——雜文;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巴老也一直想寫以肖珊為原型的長篇小説《一雙美麗的眼睛》,但更急切使命與良知的召喚,使他義無返顧地投身到滌撼心靈的當代新雜文———《隨想錄》的寫作中去。

    遙想1956年魯迅墓遷虹口,巴金撰文“魯迅先生是一棵大樹,這棵大樹為後人擋掉了許多風沙”。而八十年代,巴老同樣成了一棵遮風擋雨的大樹。雖然,歲月遠去,老而彌堅的大樹也會枝枯葉落,生命耗盡,那麼,“就讓我做一塊木柴吧,我願意把自己燒得粉身碎骨,給人間一點點溫暖”,燃薪為燼,委身為泥,“留在人們溫暖的腳印裏”(巴金語)……

    

    《人民日報海外版》 2002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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