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是許多人一生的心痛。

    説到住，當然想起房子。説到房子，想起兩個詞：炊煙和燈光。

    陶淵明的《歸田園居》真是好詩，值得一讀再讀。其一曰：“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

    現在大家都進了城，自願進了樊籠，燈光還在，狗或許還有，墟裏煙則不見久矣。中國的土地是國有的，小民無法置地，守不了拙當不成地主。一家挨著一家，無荒可開，餘閒不再，那十余畝和八九間更是做夢。可是，既已誤落塵網，我們不妨做做白日夢吧。

    我常常想，要是有錢就好了。買其他東西只需小錢，買房子要大錢。有錢了就拿來買房子，買來房子先空關在那裏，哪個朋友要練習舞蹈擊劍，就借給他。這輩子被房子害苦了，苦大仇深，房子大大益善多多益善吧，腰裏挂一大串鑰匙，比別一支手槍還精神，吃嘛嘛香。有房子了，想去哪都可以。以前遙不可及的地方，因為有自己的房子在那裏，想到它也有家的感覺了。想想某個地方，比如海南島上的三亞吧，多好的地方，大冬天的，別地方冷得鼻子也要掉下來，悶在烤著火的房間裏透不到好空氣，我有房子啊，就能飛到三亞。穿一件T恤下飛機，一頭鑽進自己的房子，上次沒看完的那本書還翻開在沙發上，沒喝完的半瓶老酒還在茶几上等著自己。那感覺多好！

    那樣的房子好是好，費錢不説，管理太煩，人不去住老鼠就要去住，所以也就是空想想了，想一個高興，真要弄起來，只怕比住旅館麻煩多了。

    我的另外一個隱痛是不能為自己設計房子。造房子，畫圖紙，挑選材料，監督施工，莫大的享受啊！朋友從美國來信，説在設計自己的家，聽得我眼珠子都要掉出來。那可是我最愛做的事情啦！我也不必那麼奢侈了，前面不一定有湖，後面不一定有山，只要有一塊地就其樂無窮哉。山頂洞人那會兒多好啊，漫山遍野都是地，愛造哪造哪。等到大家都知道造房子了，空地就沒有了。姑且讓我以為自己有塊地吧，設計房子的遊戲令我樂此不疲，添上一個窗，挪動一架梁，加一個儲藏室，挖一口水井。看看大家對裝修房子的熱衷，有這樣愛好的人肯定不少，最好進一個設計學習班，懂一點皮毛，開一點眼界。咱們不會創作，還不會把人家的好的設計借過來？聽説有房屋設計的軟體，什麼都是現成的，要什麼臥室，什麼衛生間，什麼車庫，只要拼拼搭搭便成功了。真是體貼極了！

    在我假想的房子前，有塊草地，木柵欄圍著。草地上養兩隻小鴨子，最好它一直不要長大。草地中間不要游泳池，可是要挖一口井，造個井臺防備孩子滑下去。井的上面搭個架子，裝上轱轆。光這井臺的做法和轱轆的樣式就是一個工程，夠我反覆考慮一個月的。那東西擺在門面，客人沒進家門首先看到，要能體現主人的審美趣味。

    房子的頂上建一個天臺。架設一台天文愛好者用的望遠鏡，日子過得太鬧了去望望月亮和星星，天人感應，天上的寂靜才是寂靜呢。萬一有了雅興，可以在那裏唱歌也可以誦詩，至少可以發呆。而房子的下面需要一個地下室，裏面算是車間吧。車床刨床等大機械就免了，最少要擺放一個鉗作臺，一箱子傻大黑粗的工具，一把臺虎鉗可以解決多少問題。如果被老婆欺負了，心裏鬱悶哭訴無門，到這裡做點手工的活，什麼雜念也拋開了，重新成為嶄新人類。地下室的墻上挖洞，窖它幾瓶酒，也不知味道是不是真的會變好，反正添一個讓自己高興的理由吧。

    一定要種樹。可以是榆柳，也可桃李或竹子，甚至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親手種下。總要讓自己有什麼可回憶的，讓孩子們遠走高飛之後有什麼可懷想的吧。樹是活的，一年一年老老實實地長。看著樹，要作詩要唱歌要長嘆都很自然。

    這也是粗粗一説，精細起來只怕讀文章的人吃不消。那是自己的家啊，怎能馬馬虎虎。我現在住的房子南面有對外的墻，窗卻開在東面，這麼搞笑的主意打死我也是決計想不出的。房子那東西不是傢具，可以挪動可以丟棄，非得想好了，最好還讓人佩服。房子是住人的，要住許多年，也沒時髦可趕。自説自話地設計好了，伸個懶腰哈哈一笑，當然很自豪，但是還得請有執照的房屋設計師看看，別把墻和屋頂弄得塌下來才好。要防地震，六級七級一笑了之，原子彈就不考慮了，真要挨了那玩意，人家都死了，光剩自己活著也沒意思。我開列的建房材料是否有賣，那些細節是否有工匠能夠施工，這些歸他管，其他的不規矩的地方就不要他操心了。我好容易設計一回房子，哪能都聽設計師的。

    真是的，活在這麼焦灼的城市裏，炒什麼股票呢？與其自己嚇唬自己，不如有閒心想想造房子，房內房外，都是愉快的事情啊。

    我現在最急迫的問題是，房子還沒設計好，更不知哪天造好，家裏的那些圖書已經氾濫成災，書啊書啊，應該放哪呢？

     《南方都市報》2002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