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德訪蘇:艱難的歷程
李玉民

    1936年6月17日,紀德應前蘇聯作協的邀請,由五位作家陪同訪問了前蘇聯。至8月21日回國,歷 時兩月有餘。歸國不久發表《訪蘇聯歸來》,三萬多字的文章,加上次年出版的《附錄》、《補正》等材料,也不足十萬字,可是卻掀起軒然大波。一夜之間,紀德就從蘇聯和共産主義的友人變成“敵人”。當年那種辨論和攻擊的激烈程度,只有經過重大政治運動的人,才能有所領會。

    事過六十餘年,尤其在我國十年浩劫結束,前蘇聯解體之後,那場大辯論和該書所涉問題的是是非非,早已十分明瞭,再談文中這些批評和見解如何正確和基於善意,而攻擊他的那些 觀點又如何荒謬和偏執,就顯得有些多餘了。我們固然佩服紀德的先見之明:早在 半個世紀前,他就看出蘇維埃政權要解體的種種徵兆,並且提出了忠告。我們固然也欽佩紀 德堅持正義的勇氣:在世界範圍左翼思想形成主流思潮的紅色三十年代,他敢於冒天下之大 不韙,站出來講真話,觸怒當時以蘇聯為核心的進步力量。但是,今天讀《訪蘇聯歸來》,最引人發省的,還是紀德這次面對大是大非急轉變的思想軌跡和心 理歷程。我們在敬佩之餘,要看一看一代知識分子中的佼佼者,如何不避艱難,走過了這樣一段歷程。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世界剛剛經歷了一次大戰的災難,法西斯主義又崛起,表現出咄咄逼人之勢,而英法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養癰成患,越發暴露出虛弱、腐朽的一面。人類的命運與 前途又遇到空前的挑戰。一些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懷著憂患的意識,開始紛紛轉向新型的蘇 維埃政權,把它看成是人類的希望。不能説他們這種選擇,都是因為過分天真和狂熱,至少像紀德這樣特立獨行的人,是有著充分思想準備的,絕非輕易受迷惑和輕率決定。

    紀德生在新教家庭,是在傳統道德的禁錮中成長起來的。他自道:“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沒 有嘗過大地的鹽,也沒有嘗過大海的鹽”。因此,一旦青春失而復得,他的心靈就變成開在 十字路口的客棧。他以百倍的激情,去做他青年時代該做而未做的事情:追求快樂。為此, 他不斷地擺脫和放棄許多東西,甚至包括家庭、友誼、愛情、信念、地位、榮譽……為此, 他完全擯棄了傳統道德和價值觀念,拒絕任何生活準則,要享受真正的生活,做個真實的人 。

    不要小看這“真實”二字,他一生如果有準則的話,這就是他的最高準則。因而他最憎惡虛 假,他拒絕和鄙視的,大多是他認為虛假的東西。不過,他還僅限于追求個人自由和人生的 快樂,不大關心社會和政治問題。

    1925年7月14日,他同友人動身去剛果和查德旅行。次年5月回國,他就猛烈抨擊殖民制度和 大公司對土著民族的殘酷剝削,發表了《剛果之行》和《查德歸來》。這樣,圍繞殖民地問 題,議會裏、報刊上都展開了大辯論,政府不得不派團去調查。紀德預言,照這樣統治下去 ,殖民制度維持不了多久。拋開這場辯論的社會意義和紀德的論斷正確性不談,經過這個事 件,紀德的思想增添了一個重要的觀念:正義。

    進入三十年代,紀德越來越關注蘇聯在政治和社會方面所做的努力,也越來越同情共産主義 。1934年1月,紀德和馬爾羅曾去柏林面見希特勒的幹將戈培爾,要求釋放季米特洛夫和被 關押的共産黨人。同年,紀德進入反法西斯作家同盟警惕委員會。1935年6月,紀德主持召 開了世界保衛文化作家代表大會。他成為蘇聯和共産主義的偉大朋友,究竟有什麼思想基礎 呢?

    紀德自己寫道:“引導我走向共産主義的,並不是馬克思,而是《福音書》……”

    這不是戲謔之言。三十年來的創作生涯,他在作品中僅僅傳播自由,而不是宣揚信仰,只因 他沒有信仰可宣揚。但這不等於説他不在尋覓。他反覆閱讀過《福音書》,作了筆記,還寫成 小冊子《你也是……》,從基督教教義中找到了他一直尋求的東西:不帶宗教的基督教理想 ,沒有教條的倫理;同樣,他在共産主義學説中看到了沒有家庭、沒有宗教的社會理想。

    “三年苦讀馬克思主義著作”,“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主導思想,便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寬宏大 量,更是對正義的強烈渴求。”

    又是“正義”,這是他找到的理想和信仰,他要擁抱的真理。他也正是這樣來理解蘇聯和共 産主義的。

    於是,他在1935年出版的《新食糧》中寫道:“快樂對我來説,就不僅像過去那樣是一種天 生的需要,還成為一種道德的義務。”

    紀德這個“背德者”能談道德和義務,思想變化何其大啊。而且,他也不是空談道德,在《 新食糧》中還寫道:“我的幸福就在於增添別人的幸福,我有賴於所有人的幸福,才能實現 個人幸福。”

    請看,這多像一位共産黨人的誓言:個人幸福和人類幸福結合起來,首先要實現全人類的幸 福,才有個人的幸福。可以斷定這不是表白和抄襲(因為這不是入黨申請書),而是理想和信 仰的一種表述。

    紀德就是懷著這種理想,到理想國蘇聯去朝拜。“蘇聯對我們曾經意味什麼?不止是一個遴 選的祖國,還是一個榜樣、一個嚮導。我們夢想的,幾乎不敢期望的,但總心嚮往之,致力 追求的,卻在那裏發生了。由此可見,在一片土地上,烏托邦正在變成現實。”

    不料現實卻擊碎了紀德的理想。

    到蘇聯訪問不久,紀德就陷入盤根錯節、糾纏不清的種種問題和矛盾之中;極簡單的一件事 也弄得十分複雜,讓人理不出頭緒。這裡略舉一二:

    蘇聯人生活條件很低下,許多工人家庭食不果腹,但是他們又十分滿足,莫名其妙地總表露 出一種優越感,認為各國人民都處於水深火熱中;

    蘇聯宣佈消滅了人剝削人和不平等制度,但是不平等現象隨處可見:那些“革命的受益者” 自視高人一等,他們享受著特權,對下屬、傭人、普通勞動者,明顯地流露出冷漠和輕蔑;

    大力提倡自我批評但又缺乏批評精神,只準討論人的行為是否符合黨的路線和政策,絕不可 以涉及路線和政策本身,否則就要倒楣,對蘇聯發生的一切只能説好不能説壞,只能頌揚而 不能批評;

    當初的革命精神,“充滿對正義的強烈需求”,摧毀沙皇舊世界的那種精神力量,革命一旦 成功就免談了,再談就是妨礙革命,就是反革命了;

    一方面大談宏揚文化,一方面思想貧窮化。作家藝術家必須遵照路線創作,群眾的思想“經 過深加工”,保持一致,借助《真理報》一呼百應的氣勢搞臭和清除反對派……

    紀德在蘇聯看到的不是無産階級掌權,而是史達林一個人專政;不是生機勃勃,而 是死氣沉沉、閉關鎖國。他在蘇聯看到了他最痛恨的東西,“一切降低人的價值的東 西,一切減退人的智慧、信念和銳氣的東西”;他也看到了他深惡痛絕的非正義:受到政治 迫害而陷入絕境的普通工人求告無門……

    紀德終於明白:蘇聯背離了它當初追求的目標,背叛了它令人們産生的所有希望。怎麼辦? 如何處理人們肯定期待他做出的全面判斷?“應當隱藏起保留意見,向世人謊稱讚賞一切(像 羅曼羅蘭那樣)嗎?”紀德陷入惶恐和痛苦之中。

    本來,紀德從一個“背德者”走向主持正義,靠攏蘇聯和共産主義,有了理想和信念,就已 經走了一段艱難的歷程。現在,他又面臨另一段艱難的歷程:離開蘇聯,離開他“遴選的祖 國”。紀德所走的是雙重的艱難歷程。

    紀德寫道:“我的作用就是揭穿謊言,我擁抱的是真理,假如黨離開真理,我當即就離開黨 。”

    然而,投鼠畢竟忌器。進步陣營早已把蘇聯和這項事業過緊地連在一起,對蘇聯的批評,很 可能轉嫁責任,損害這項事業了,紀德從而也就同整個進步陣營為敵了。

    維護虛假的東西,就要喪失他終生最看重的人格,也違背重大抉擇從不以功利為前提的品性 。“我認為真誠之所以重要,正因為事關大多數人和我本人的信仰。”

    這就不僅僅是做人的真誠,而且是信仰的真誠了。“在我的心目中,還有比我本人更重要,比 蘇聯更重要的東西,這就是人類,這就是人類的命運、人類的文化。”

    紀德在《訪蘇聯歸來》開篇講了一個希臘神話故事。穀物女神得墨忒耳裝扮成老嫗模樣,進 王宮照看剛出世的小王子得摩福翁。女神出於無限的愛,渴望將孩子帶上神界,就在深更半 夜把小王子放到炭火上錘鍊。不料王后闖進來,推開女神,移走炭火,“毀棄了修煉中的超 人品性”,孩子得救,卻未能成神。

    一到蘇聯訪問,在紀德的心目中,蘇聯很快就成為一個破滅的神話。但是,他仍然端出《訪 蘇聯歸來》這樣一盆炭火,有誰能真正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呢?

    惟有歷史。

    中國網 2002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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