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評書成為往事
王晨波

    提到評書,那個時代的人迷戀它的程度絕不會亞於今天的年輕人迷戀“F4”。為什麼到了今天,評書圈裏只剩下了一堆憂心忡忡的老人?是時代變遷的必然,還是娛樂擴張的無奈?

    那是一個不太久遠的年代。中午12點,放學的孩子們在拼命往家奔,奔什麼?聽每天中午收音機裏播的評書。其實他們用不著那麼急。走在路上,家家戶戶收音機傳出的評書聲已經到處都可以聽到了。

    如今,中午時分走到街上,偶爾也可以飄過來一聲田連元的唸白或是連麗如一串“叮玲玲咔嚓嚓”象聲詞渲染,但那只能是從計程車裏傳出的。每天中午忠實地把收音機調到評書頻道的聽眾,大概只剩下計程車司機們了。坐在計程車裏的乘客,這時往往也會跟著聽上一兩段。沒什麼不好聽的,聽起來還是蠻有趣的。但是,為什麼平常就想不起來聽它了呢?

    傅彪改行:評書在突圍中淪陷

    10月26日,第四屆中國曲藝節在北京拉開大幕,這是中國傳統的曲藝在新世紀首次集體亮相舞臺。對於許多人而言,翻開節目單就如同打開記憶的閘門,眾多已經蒙了一層灰塵的傳統藝術映入眼簾:評書評話、相聲、數來寶、蘇州彈詞、四川清音、上海説唱、京韻大鼓……

    這是中國傳統曲藝藝術的一次集體發力。這樣的機會非常珍貴,因為顯而易見,傳統曲藝正面臨著一個無法回避的困境:就如同産生了手槍之後,武士階層就開始默默地在槍聲中消失一樣,古老的傳統藝術也開始在走向邊緣化的過程中漸漸老去。

    今年8月,北京西單圖書大廈為推銷單田芳的評書《隋唐演義》MP3版,搞了一場評書商業秀,結果引來了400人搶購和更多人的圍觀。那天單田芳聽到最多的話是“我是聽著您的評書長大的。”然而困擾製作者和銷售者的問題卻是,像MP3這樣的軟體消費以青年人為主,評書的聽眾卻以中老年人為主,他們大多數不擁有電腦或其他播放MP3的工具。

    評書似乎正在成為年輕人的禁區。可以作為佐證的是,北京著名的評書藝人田佔義的兩個徒弟都已經改行,其中一個就是最近幾年迅速走紅的演員傅彪。“傅彪跟我學了五年多的評書,後來還是走進了影視圈。”田佔義與傅彪的師徒感情非常之好,傅彪現在還經常去看望自己的恩師,但顯然他已經遠離了評書。著名的評書藝術家田連元更是直言不諱:“很多人給我寫信要學評書,我告訴他們幹這個太苦了,太清貧,別學這個了!”

    這是評書圈裏的一種普遍的現象,著名評書大師連闊如之女連麗如面對這種現象感慨萬千:“我們這撥出了名的説書人基本上都有子女,但是沒有一個在學評書的。”她認為評書的斷層“不只斷了一代,簡直太讓人痛心了”。

    事實上,只有一個因素在決定這些傳統的生死存亡,那就是大眾的需要。“觀眾需要它就活,觀眾拋棄,它就只有死。”連麗如如是説。

    “頂傷心的是咱們這點玩藝兒……”

    “衛福喜:……掙不上買三個雜和面餅子的錢,我幹嗎賣力氣呢?我瘋啦?

    “鄒福遠:唉!福喜,咱們哪,全叫流行歌曲跟《紡棉花》給頂垮嘍!我是這麼看,咱們死,咱們活著,還在其次,頂傷心的是咱們這點玩藝兒,再過幾年都得失傳!咱們對不起祖師爺!常言道:邪不侵正。這年頭就是邪年頭,正經東西全得連根兒爛!”

    這是老舍著名話劇《茶館》裏的一段經典對白,劇中這對説評書的師兄弟在牢騷中爆發了對於當時評書命運的擔憂以及不滿。

    今天,竟是如此驚人地與歷史相似,在許多評書藝人和評迷們之中,這種情緒又一次深深地流露出來。

    評書這東西,沒有偶然成功的可能,都是從小苦練苦熬出來的,這與當今的流行文化不同,它從來沒有暴發戶。在評書藝術家田連元看來,評書是形式最簡單而內涵最深奧的東西,“就一個人站在一張桌前説事兒,誰都能,但是説好就是難於上青天。”

    剛剛從美國演出回來的連派評書的傳人連麗如,對於學評書之難記憶猶新:從17歲開始學書的她,一開始就是“口傳心授”,沒有什麼文字,“靠的就是腦子”。令同行叫絕的是連麗如對《三國》的熟稔,她能夠全文背誦曹植的《銅雀臺賦》,在與記者對談中,她將三國的書情書理信手拈來,如數家珍,這全是他父親連闊如的親傳。從中可以看出老一輩藝人的探書之深,傳書之嚴。

    事實上,許多傳世評書都是幾代人的心血。著名揚州評話世家王少堂三代人都研究武松在《水滸》中的那十回,被稱為《武十回》,精雕細刻達到極致,一招一式都是經過很多人很多年的積累和發揮。“傳統的説書先生一般都只説非常少的書,他們追求的就是藝術上的精進。但是在今天,這種執著是罕見的。”田連元説。

    北京大學中文系民間文學研究室主任湯景壽教授開玩笑説:舊時的評書藝人是打出來的,稍晚一輩是罵出來的,而現在只能哄了。“哄誰呢?現在的年輕人?”湯意味深長地説。

    名家著火評書受冷

    今年5月份,應哈佛、麻省理工等美國高等學府及華人社團的邀請,連麗如赴美登臺獻藝。在洛杉磯這個美國娛樂業的心臟,連麗如的表演讓觀眾們久久不肯離去。

    但是,這些並沒有讓她感到太多的興奮,加州桑特芭芭拉大學遇笑容(音譯)教授告訴她,沒有想到竟然在美國看到連的表演,當他在中國時,找一個聽書的地方都難,更別説現場聽到名家説書了。

    連麗如認為,目前評書後繼乏人的一大主要原因就是書館的消失。在她的記憶中,傳統的説書人都是在書館裏成長起來的。深有同感的劉蘭芳也認為評書就是書館藝術,沒有書館就沒有評書。觀眾在書館中培養,新人在書館中練藝成長,評書在不同書館的競爭中爭奇鬥艷共同繁榮。但是,“原來這種適於評書發展的生態環境在文革以及後來的商業大潮中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連麗如説。就京城而言,目前只有在大柵欄的兩家茶館可以現場聽書了。過去書館都是成片出現的,就如同今天的三里屯酒吧一條街,他們之間的商業競爭建立在説書技藝的比拼上。“只有説得最好的生意才最好。”連麗如回憶説。

    雖然沒有了書館,可眼下評書大師們卻一個比一個忙——他們都在忙著錄評書節目。在這個年事已高的圈子裏,十一期間幾乎沒有人休息,他們馬不停蹄地在廣播電臺或電視臺錄書。事實上,越是接近評書這個並不大的圈子,就越是可以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反差:大師們的“火”和評書藝術的“冷”。單田方文化傳播公司的總經理蕭建路拿出了自己的長遠規劃:“在單老72歲封刀之前,我們還準備每年再錄幾部書。”一個有趣的構想是,讓單田芳到歐洲實地去説二戰史,“資料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資金還在籌。”

    但這是一種充滿矛盾的空虛紅火。大師們心裏最看重的還是書館。“要是開書館,我能説過一個曲藝團。”連麗如説。但是當被問到對於評書明天的看法時,她卻開始沉默。

    “事實上,禍根就埋在20年前,當評書最火的時候,評書已經開始衰落。”田戰義直言不諱。同樣,連麗如也認為,廣播也好,電視也好,傳媒雖然使得評書的傳播範圍得到了空前的擴張,但卻最終害了評書。首當其衝的就是傳媒對評書任意的閹割,評書被隨意地安排在各種晚會的邊角地裏;評書的自暴自棄是在不被尊重的環境裏開始的。

    隱藏在背後的真正危機是,評書如同搖滾,是一門極為強調現場的藝術,但是今天的新人已經只能在廣播電視中學書了。

    “評書還會活著,但它會越來越差。”這是連麗如在接受採訪後得出的悲觀結論。

    商業大兵拯救評書?

    這是一個等待拯救的古老行當。在評書圈中,有兩派人在用不同的方式拯救評書。一派以連麗如等人為代表,他們希望恢復書館,以傳統的方式來復興評書;另一派以單田芳為代表,這位圈中公認最富商業精神的説書人已經將自己的很多部書做成了錄影帶、電臺專用帶和電視劇。他要走出一條商業化的拯救評書之路。

    1995年,單田芳成立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單田芳文化傳播有限公司”,開始做電視評書。公司總經理蕭建路當時雄心勃勃,在兩年之內拍成了《隋唐演義》、《百年風雲》、《大明英列》、《白眉大俠》等一千多集的電視評書。“這些足夠在全國的電視臺播三年。”蕭建路説。

    但是,他能決定的是拍多少書,卻決定不了評書的價格。這一千多集的評書花去了500多萬元的成本,平均每集5000元,發行的價格竟然每集只有區區160塊錢。讓他不能理解的是,電視臺根本就不重視評書,幾乎都在垃圾時間播放。這樣低價賣出的評書還很難拉到跟片廣告,電視評書就更難以為繼。後來他又投資將評書拍成電視劇,但是在港臺武打片的衝擊下,紛紛折本。這樣公司的經營很快陷入了困境,1997年時一度關門歇業。“要不是喜歡評書,我早幹別的了。”蕭説。現在,他們的評書幾乎以免費的價格進入全國各地的許多電臺,但前提是這些評書的節目廣告歸他們。這樣才“不虧不賺,勉強湊合”。

    讓“商業大兵”來拯救評書,看來也還只是個美好夢想。如果恢復書館現在做不到,商業手段看來也不大靈光,還有什麼手段可以拯救評書?有人説,可以讓評書返回鄉鎮,重新進入到現場中,獲得活力;有人説,我們為什麼不在節慶聚會的時候,請個評書藝人來獻藝?這不是又助了興,又扶持了評書,一舉兩得?實際上,已經有人在電台中用説評書的方式來説廣告。也有人在設想,把評書加上節奏,不就是中國版的“RAP”説唱嗎?説不準真能吸引今天的年輕人?

    在中國文聯副主席也是著名評書藝術家劉蘭芳的記憶中,評書曾是那樣地興盛。當年在《中國文化報》評出的20世紀中國十大娛樂事件中,她的《岳飛傳》與費城交響樂、卡拉OK、樣板戲同樣的富有深意和影響。然而,當年聽評書的聽眾們雖然還健在,他們的孩子們卻已把評書視作古董了。是評書退步太快了?還是社會變化太快了?

    《新聞週刊》200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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