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的 “三重門”
舒可文

    平遙在19世紀出名是因為號稱“匯通天下”的票號,現在出名是在1997年後。在平遙,無論是開電瓶車的司機,還是開店的小商人,甚至小學生,都記著1997年12月2日這個日子。因為這一天,在義大利那不勒斯召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産委員會第21屆會議決定,把平遙古城列入《世界遺産名錄》。在世界遺産委員會的報告上説:“平遙古城是中國漢民族在明清時期的傑出範例,平遙古城保存了其所有特徵,而且在中國歷史發展中為人類展開了一幅非同尋常的文化、社會及宗教發展的完整畫卷。”雖然中國有28處所在這個名錄之中,但平遙旅遊局長特別讓我注意的是,這是中國第一個以城市名稱進入此名錄的地方。

    之後,平遙人的生活開始改變。最近他們要面臨的改變是,在4.5萬居民中將要有2萬人陸續遷離到城外。一直佔用著原來縣衙的縣政府,早在1997年已經遷到城外,縣委各機構大多已經遷出。2000年已經遷出去的還有10所學校、幼兒園,三家醫院,現在就要開始鼓勵居民搬遷。帶我找景點的導遊説:“這叫間接遷出,所有學校、幼兒園、醫院都遷出去了,在城裏生活不方便了,就想遷出去了,但那也要有錢買房子啊。”9月下旬,暫時沒人理睬這事情,因為“國際攝影節”在這裡舉辦。不過,這兩件事都與“世界遺産”這個招牌有關——居民外遷是為保護,攝影節是擴大旅遊名聲。對比歐洲的一些小古城,如聖馬路、薩爾茨堡,似乎我們的文化遺産保護和旅遊捆綁在一起,總與常規的生活不相宜。保護、旅遊、生活三重用途哪一種可以擔當“遺産”這個名分?

    生活:改變用途弄壞了

    平遙是一個完整的古代縣城原形。現存的平遙磚城是600年前明洪武三年擴建的,以後有屢次修葺。城墻周長6000多米,高6至10米。城池為方形,南北各一,東西各二,共有6座城門,有龜城之稱。南門為龜頭,北門是龜尾,東西四個門就是它的四條腿了。城中有四大街、八小街、72條蚰蜒巷,組成一個八卦圖案。

    從下西門上城墻,繞城一週,需走兩個半小時,遊客還可以花25元選擇三輪車代步。可能是因為到城墻上走一圈太費時,或有額外支出,所以這旅遊線上的人很少。我與一位攝影師從中午12點半沿西墻向南走,3點多回到西門,之間只遇到過6個遊客。城墻在平遙古建築中是最完整的部分之一,每隔大約50米有一個垛口,每隔一段有一個向外凸出的馬面,馬面上有堞樓。共3000個垛口,72座馬面、堞樓。像所有古城一樣,每一個地方都有説法,這垛口、堞樓的數目據説象徵孔子3000弟子72賢人。

    城墻上的安靜和它的完整好像不太容易參與到城裏的熱鬧中,日常生活似乎也很難打擾它。在每接近一個城門的時候,叫賣的電喇叭聲就會漸漸嘈雜起來。

    古都是把歷史集中于宮殿,古城的精華溶解於民居。古建保護專家們在論證平遙價值時説,其魅力不止是一座保存完整的古城,還在於它見證了晉商的興衰。在19世紀平遙票號達22家,其分號開遍中國各個城市,直到現代銀行發展起來,加上票號所依賴的清王朝的滅亡,平遙票號才衰落下去。因為在一個小縣城裏集中了如此之多的富商大賈,才有了它非同一般的鋪面大院和民居華宅。如果你走進城門馬上就會發現,其實它的魅力還在於它是一個活的古城,在那些民居裏至今有居民居住。平遙城內被指認為有文物價值的古院子有3000多處,保存完整的有400多處。宅院外墻都是清水磚墻,高達七八米,對外不開窗戶,走馬觀花中滿眼是暗灰的蒼老,卻並不頹敗。晚上走在巷子裏,尤顯森嚴。

    走在城墻上從高處向下看,沿路可以看到有的院子裏排滿了一個個籠子養著狐狸,也有架起大缸做染織小作坊的。城內還曾為發展經濟,建了一些工廠。一進下西門就是70年代建的一個棉織廠,廠大門是那個年代流行的樣式——水泥柱,大鐵門,是現代化理想下的富裕想像。

    只要一離開旅遊線路,就能發現更多的院子是擁擠破敗的,除了在古院子裏搭建的臨時棚屋,大多數房子都經過改造了。比如被一個煤炭單位使用的民居把大門改建為瓷磚門,監獄用的院子也改建了大門。很多居民用房或是為了光照,拆掉了原來木格窗換上了玻璃窗;或是因為塌落、人口增加,在院子裏另起新屋。

    平遙縣旅遊局長説,“平遙的人口密度是北京的16倍,2.25平方公里,有4.5萬常住居民。而且其中有不小比例的農民。”改變這些古代宅院的原始用途是生活的選擇,即使不是農民在裏面養牛養羊,百年的世界變遷和人口增加不可能讓它獨處世外。旅遊局長説:“原來城裏電線桿林立,非常難看,主要街道是土路,原來的馬車道上,摩托車、汽車弄得塵土飛揚。”即使現在主要道路都鋪上了石板路,擁塞不堪的自行車、摩托車、汽車怎麼都配不上那些大宅的從容沉穩。

    一些公共建築也在改變用途的使用中被破壞。平遙文廟是中國孔廟中惟一一處宋代建築,幾十年來一直為平遙中學所用。文廟作學校本是一個適宜的改用,但學生增多,就要增建教室,不久前這裡面建了一個三層樓。所謂文廟,現在只剩一個大成殿。

    我們的城市總是遇到這樣的困境——在現代生活需求中,那種與現代生活不屬於同一結構的生活環境是首先被磨損的,不論你怎麼可惜這樣的使用,也不能否認這是生活的邏輯。

    旅遊:不只一種污染

    1999年平遙文物局分出一個旅遊局,專門打理設計旅遊業。旅遊局長説:“之後成立了旅遊股份有限公司,把包括有廟宇、票號、鏢局、古民居的17個景點拍賣後納入股份制公司經營,公司實行承包制。開始時這些景點是分別售票,每個景點票價不等,相互競爭中冒出了很多黑導遊。今年公司實行統一管理,17處景點改為85元通票制,年底分紅。公司還配備了一批專業導遊。”

    今年9月,平遙古城裏最大的事是國際攝影節。

    因為十多年來一直有很多攝影師到平遙來拍攝,啟發了平遙人,在得到多方支援下,他們把攝影節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化項目來經營。而攝影師們原本是奔著平遙的古建築而來的。去年在這裡舉辦過第一屆國際攝影節,由於有馬克呂布這樣的大名家參加,使它的名聲大振。今年的攝影節擴大為三部分,一部分是新聞和商業攝影,大多是職業攝影師的作品;一部分是國外攝影作品,新增加了一個部分是新攝影,所謂新攝影就是藝術展覽中經常出現的“觀念攝影”。

    攝影節期間,走在城裏的任何一個角落,你都會碰到穿著攝影背心的人,背著那種只有攝影師才會用的相機,四處打量著,也騷擾著居民。城裏的民俗客棧幾乎都被定滿了,《攝影報》的一位攝影師頭一天在城裏沒找到住處,幸虧他鬼使神差地背了個睡袋來。即使在城外的賓館,你一説要定房,服務員先一句“是攝影節的吧”,之後就很坦然地説,沒有空房了。

    9月20日,56個不同名目的攝影展覽遍佈全城。上午,擬定的迎賓儀式是戎兵上崗,將官領隊,“開門鼓”聲中,知縣、文臣、典使、執事的表演,一時讓人弄不清是真有一個攝影節,還是一個超級旅遊産品。在這個真真假假的儀式上,馬克呂布接受平遙的名譽市民證書。10點鐘,縣委領導們陪著省委地委的領導及一些駐華使館的外交官們,在平遙的A級景點——縣衙,舉行了一個熱鬧而更有真實感的開幕式,隨後,這隆重的隊伍開始走訪各個展覽點。

    中午在平遙賓館有一個招待會,這個賓館的大小餐廳擁滿了來自各地的新聞攝影師和藝術家們,來遲一步的客人要等到翻臺後才能加入這個巨大的“縣宴”。對於平遙這個小縣城,一天之內來了3000多客人(也有説5000人),可算得上喧賓奪主了。可是,平遙人不這麼看,他們的城建局長説:“這是為了讓更多人了解古城平遙,也是為了開發旅遊嘛。”

    在旅遊公司我看到一份統計數字,到平遙旅遊的人數增加得讓人驚嘆,1997年還只有12萬人次,1999年有42萬,2001年幾乎翻倍到82萬,今年,僅1至8月就達到了90萬。

    為了這些遊客的方便行走,上西門和北門兩個主要城門被鐵欄杆封住,早8點到晚6點機動車不能通行,連累得自行車和行人也必須跨欄而入。城內通向主要大街的巷口也都被封住,城內居民在出入自家巷口時,也要搬著自行車、甚至三輪車跨越鐵欄。這種徒增的尷尬和憋屈可算是旅遊者對當地居民生活環境造成的一種污染。

    攝影節的藝術總監高波似乎意識到了遊客和居民之間的這種間隔,他説:“不管來幹什麼,儘量不打擾古城現有的節奏,不要附加給它解釋。”所以他把他負責的展地選在已經停産的棉織廠裏,而不在古院。國外部分的總監是個法國人,他選在一個停用的糧食、農藥倉庫佈置展覽。但更多的展覽散佈在古院裏。

    本來旅遊是為了古城的保護,但幾乎所有關於平遙旅遊的設計都站在遊客的角度,河北省社科院一位旅遊開發專家,提議開發的系列旅遊産品中,除了觀光,還要再現古城攻守表演、勞動生活自娛、再現明清商業氣象;並且要借題發揮,比如給象徵72賢人的72個城墻垛口分別以孔子的弟子命名,建成一款款富有哲理的小景點;開發影視城。實際上,到現在為止已經有40多個影視攝製組到這兒來拍戲。雖然這樣會給遊客更多的説頭,但這和前些年各地硬生生建起的假景點沒有什麼區別。這種虛假産品會對這座遺産造成又一種文化污染。

    保護:標本化

    平遙歷史的富庶帶給它優秀結實的建築,但保存下來的原因之一竟是因為窮。50年代,經濟發展緩慢,很少建設。“文革”時,雖有破四舊之舉,但居民各藏私心保護自家院落,用黃泥把房屋上的木雕、磚雕封糊起來。70年代末,像很多城市要發展經濟一樣,平遙也有了一個總體規劃,要在城內開拓幾條大馬路,城墻上要相應挖開8個大豁口,城中心的房屋拆掉,建一個環形路口。城墻東邊已經扒開一個口子,從西門起拆毀了180多米路邊的沿街民宅,後來因為拆遷量過大,資金沒有著落而停下,這才使平遙成為一座完整的古城孤品。1981年,同濟大學的阮儀三教授看到這個規劃時嚇了一跳,後來受山西省委的委託,他重新編制了規劃,宗旨是把平遙作為古城來保護,而不是建設。

    也許這就是歷史的樣式,窮曾經保住了平遙。現在水泥電線桿拆改,明排水改為地下排水系統,修葺破損的城墻等建設性保護都要靠錢了。

    “1999年以後,國家每年給平遙一部分財政支援。”旅遊局長説,“在這三年裏國家支援了3800萬元,而每年的實際投資是6000萬元,其餘部分就靠招商和民間集資。旅遊股份公司的註冊資金3200萬元,其中就召集了25%的民營資本,來經營那17個景點,要經營首先就是保護維修。”

    在平遙的旅遊線上,景點之一的南大街,號稱是200年前“中國的華爾街”,大街兩側排滿當年店舖鋪面,但這些鋪面現在賣的都是類似北京“潘家園”的貨色,滿街是開價200元的《清明上河圖》。“日升昌”總號是平遙最著名的地方,它是中國第一家異地兌現的票號,原址在西大街上,它的建築面積近2000平方米,包括21座建築。現在是“中國票號博物館”,每天有假扮的日升昌信房先生在此寫信。“光緒下榻處博物館”裏的服務員也都穿清代服裝迎候著遊客。“百川通”票號現在是“宅東宅用器物陳列館”,“永隆號”是“平遙漆器藝術博物館”。沿路走去,還有“古民居博覽苑”、“錢幣博物館”、“商會博物館”。小小一塊地方大約有三十多家小博物館。

    民俗旅遊賓館是民居開發而成的。按照原來客棧的一般規矩,前面面鋪為餐館,後面院子是住宿。

    我離開導遊,向車夫打聽到一個不是民俗賓館,而是家人自用的好宅院,車夫把我帶到遠離旅遊線的葫蘆肚巷7號,現在的主人姓耿,耿先生一家祖孫三代6口人住在這個三截兩進的大院子裏。他誇口説這院子是平遙最大的民居宅院,因為它佔地2000平方米,而且過廳是5間7架的規格,是平遙絕無僅有的4品官規制。1997年縣政府拍賣時,耿先生買下了這個院子,1997年之前它是縣委黨校。我跟著他走進院子裏,他一面介紹他的房子,介紹他在側院裏的推光漆畫,一面抱怨:“旅遊局説我這兒不是文化遺産,因為屋裏沒有可展覽的古董文物。縣裏讓我開民俗賓館,開賓館就必須動,要修衛生間,要修上下水。我看了文物保護條例,這是不能隨便動的。”在他看來,保護就是要恢復建築的原狀,同時生活、工作在裏面,那才是雅興。

    相比起這個處所,博物館雖然在建築上多有保護,而博物館的標本化形式,下午3點半例行的“縣太爺昇堂”的標本化表演,都難以像規劃者們期待的那樣再現當年氣象,反而有可能阻隔遊客對昔日的想像,也因為這種標本化而使一個活的城鎮弱化為一個缺少內在血液的“空城”。如果到了它徹底標本化的時候,我們無非多了點消遣,少了什麼呢?

    《三聯生活週刊》2002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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