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種桃種李種春風
林鶴

    由現代城市的生活形態所炮製出的那種硬派建築,自一露面,就不斷地遭到種種針砭,而且不斷地有人在試探著形形色色的突圍之路,企圖找到別一種的建築形式取而代之。其中,手工業傳統是多人普遍求助的一種載體,比如莫裏斯那些人。在社會大勢不改,沒有一種新的潮流能與現代主義真正抗衡的時候,用這種前工業時代的方式來抵制工業化的征服力量,也是最容易想到的方便的出路。相形于西方,日本算是後發的國家,它的文化受到西式現代化突襲的衝擊力度,比起西方社會這個病灶原發點來,自是更加觸目。而另一方面,卷地烈焰來不及細緻煨透的地方,在草根層級處還留有些許農耕時代的燼余,則未嘗不是幸事。

    手藝和工匠,在日本的地位似乎是比在中國相對高些,也許這是因為他們的士紳宰制稍弱的緣故。在質疑現代化的聲音裏,經常能聽到對古老手藝的懷想,有許多時候還應和著對自然和泥土的謳歌。大致上,採取這種姿態的人士遠處兩端:一頭真正是在深山荒野間,仍然靠著手傳心授的舊藝勤勉度日的老匠人,另一頭卻是城市書齋裏纖塵不染的浪漫文人。藤森照信這位建築歷史學家就是其一。

    藤森1946年出生在日本的山地長野縣,或許,是這個地域因素熏染了他的心性,雖然成長在日本徹底西化的時期,但他鍾情的還是鄉野風。身為一位專攻日本近代建築史的學者,在親自動手設計房子之前,先有著多年的深思和學養打底,落墨時必定不是對付委託任務的簡慢心情,倒更該是蓄勢一擊舉座皆驚的姿勢。從1991年以來,他所設計的三個重要作品,一個比一個更加突出地呈現出與現代主義建築分庭抗禮的態度,其中,1995年的藤森自邸和1997年的“韭菜居”,都是很有趣的居住案例。

    藤森是東京大學的教授,他的住家當然就在東京。長安居,大不易,何況是在擁擠的日本、擁擠的東京。這所房子的面積只有187平方米,以獨立式的宅邸來説夠小的,不得不設計得很緊湊。於是藤森走捷徑,為它的外觀造型取了一個工整的幾何圖形,並沒有什麼錯落。它顯得有些笨拙,像是小孩子塗鴉的手筆,粗笨的四方平面漸漸收退,托舉著一個四坡攢頂。單論這一點的話,藤森的設計簡直無足觀,比手熟的職業建築師功力差多了。好在,藤森在思謀這建築時,其實心思沒放在造型上——也沒放在空間上。這都是現代主義建築玩得滴溜花哨的招數,以藤森挑戰主流、創造“國際式地方性”的志向,要追求本土特色和天然氣質,不一定非得借重這些元素不可。

    以前提到過柯布西埃對於屋頂花園的重視。在現代主義早期四位大師當中,柯布西埃是最像藝術家的一個。他如此注意為居住者創造綠色環境,應該也是或多或少感覺到了現代城市建築對人的壓抑,欲以此稍做調停。後起建築師們從此便學會了這一招“人文關懷”的做法,到處去用,反正現代主義的平屋頂,閒也是白閒著。偏有藤森這促狹鬼,把屋頂花園和建築的關係,形容成日本人才懂的一個説法,“家內離婚”,狀其面和心不和、各行其是、冷淡疏離的實質。既有此一説,他對屋頂花園的褒貶立現,儘管這話確有其偏頗處:把花園放上屋頂,畢竟還是有個漫步花間的地方,在逼仄的城市高墻合圍之中,總歸也算給了人一絲透氣的機會。不過,若非這般出言惡毒,也許他的話就沒人當真去聽,而且,他分明是破解之道在手,才會挑出建築和花園的關係來説道的。建築真正擁抱自然的生態,恩愛有加、融合一體的做法是什麼呢?在擁擠的日本的擁擠的東京,房前廣袤綠野的夢想是絕對不可能的了,又不贊成把綠種上屋頂露臺,陽臺就更不必提,怎生是好?

    種花在墻上,如何?也只剩這地方了呢。

    現代建築的代表性用材是鋼和玻璃,藤森玩了一個文字把戲,以Glass為代稱,而且提出要改換成Grass的建築:草房子。在建築的外墻和坡頂上,他以披迭的條石板材掩蓋著無數條的淺淺土槽,滿播花籽。原本他的設想是,種一水兒的蒲公英,春天先讓繽紛的花葉披離遍了,結籽時還有另一番勝景,看滿墻茸茸的白色毛球次第飄起。這等纖柔場面,帶有幾分易朽的頹廢,真是只有日本人想得出來。所以,這個宅邸另有一個名字叫做“蒲公英之家”。不過,事實證明,蒲公英的開和謝不像他想像的那樣整齊劃一,所以後來在墻上也間種了太陽花。這兩種都是極度皮實的草花,沾土就活,對土壤並不苛求,這樣才能避免敷土層過厚,讓建築的結構不堪重負。

    在這裡,藤森偷換了建築和人和花的關係。植物長在建築的骨架上,卻拉遠了與人的距離,不可近玩了。能用蒲公英滿滿覆蓋著的,依常規的想像,該是山丘下的洞穴。藤森在室內設計中倒也呼應了這個意味,少開窗,讓屋子籠罩在黯淡的木材暖色裏。但若僅此一端,引發的聯想未必非是洞穴不可。藤森的夢想本身,在大都市裏,一樣是一種浪漫的退避藏身地。現代建築必以工業化産品的面貌存在,使用工業化的材質和建造技術,是不容分説的。然而,藤森雖然也不得不照樣利用現代技術,卻要把工業化的痕跡嚴密地隱藏起來。其實,用來掩飾土槽的披迭板並不是非石材不辦,恰恰相反,石材的自身重量反而無端地加大了建築的結構負擔,還不如用木材,同樣是天然材料,卻更容易加工,也輕得多。做此選擇,應是看重石材更加古拙,更能顯露出斑駁的效果,強調出“天然”和“手工”的特質。藤森所用的石材和木材,都儘量選用手工切割的方法,甚至用扎眼的白色灰漿來勾縫,專門暴露材料不規則的邊緣,凸顯它們與批量製造的工業品在質感上的差異。精心特製的粗糙,是專屬浪漫文人的偏嗜,其實,正經好工匠倒痛恨藤森不許人出細活,可那畢竟是他自己家的房子啊,要在鬧市做出一副大隱之態,只得由他。

    除了藤森自己,能接受這種花房子的主人,大概是難找的。直到1997年,藤森才又在東京為一位作家建了所宅子,也是小小的,比他自己的家還略小一些。表面上看,他從蒲公英之家的極端立場上稍做妥協,墻上的種植業算是免了,所有勞作都保留在坡屋頂上,雖然和屋頂花園有了面目混淆的嫌疑,總還是植物長在建築骨肉裏的思路。而這一退讓,並不意味著他的設計之怪異有了減弱。這次的古怪是在他所選擇的植物種類:緩緩坡起的木質屋頂上,整齊的土坑與木板間的縫隙縱橫交錯,看上去很像田地中的壟溝,裏面種著……韭菜。

    如此不雅的一種植物!和蒲公英的飄逸怎麼比!就是俗到要種菜不灌菊的地步,起碼倒是挑些體面點的,比如油菜,春天花時也屬可以入詩入畫的風景。在文明教程的黑名單上,韭菜無疑是赫然在目的,紳士淑女應該和它斷交,至少在接觸外界前絕對不能沾韭菜的邊。在高雅場合發散這種東西的異味,好像比當眾説粗話還更不妥,連名士派也不走這條路。

    鄉鄙至極的韭菜,公然向城市文明的戒律做著鬼臉。在日本的舊式藝術裏,似乎是有這麼一路醜到極致的傳統的。以蒲公英的纖柔,配它的建築也該輕靈婉約,但藤森邸的體量笨重,多少衝亂了它整體的面目和性格。而此番的韭菜居,簡樸的木頭房子配合著粗野的韭菜,正像粗聲大嗓泥頭跣足的磣夫,在東京,格色竟至如此,難為他。

    別輕看了這分挑釁,韭菜居得了第29屆“日本藝術大獎”。它掙到的不是建築界的專業獎項。僅看具體的建築手法,藤森確也不算遊刃有餘,他得個藝術獎正合適,因為勝在大創意上。此外還有一個解釋應該更重要:他的建築方式,以另類形象存在時是不容抹煞的,保護建築的“物種多樣性”等等大課題據此方有借力點。但是,它不會取代現代主義的主流方式,甚至,也不會出現多少類似的實例。

    《三聯生活週刊》2002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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