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音樂“流言”
張愛玲

    音樂都是悲涼的

    我不大喜歡音樂。一切的音樂都是悲哀的。即使是所謂“輕性音樂”,那跳躍也像是浮面上的,有點假。

    小提琴是樂器中的悲旦

    我最怕凡阿林,水一般地流著,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雖然也蒼涼,到臨了總像著北方人的“話又説回來了”,遠兜遠轉,依然回到人間。

    凡阿林上拉出的永遠是“絕調”,回腸九轉,太顯明地賺人眼淚,是樂器中的悲旦。

    凡阿林與鋼琴合奏,我也討厭,零零落落,歷碌不安,很難打成一片,結果就像中國人合作的畫,畫一個美人,由另一個補上花賁,又一個補上背景的亭臺樓閣,往往沒有情調可言。

    交響樂像“五四運動”

    大規模的交響樂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蕩蕩五四運動一般地衝了來,把每一個人的聲音都變了它的聲音。

    交響樂常有這個毛病:格律的成分過多。為什麼隔一陣子就要來這麼一套?樂隊突然緊張起來,埋頭咬牙,進入決戰最後階段,一鼓作氣,再鼓三鼓,立志要把全場聽眾掃數肅清剷除消滅,而觀眾只是默默抵抗著,都是上等人,有高級的音樂修養,在無數的音樂會裏坐過的;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知道這音樂是會完的。

    我是中國人,喜歡喧嘩吵鬧,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再吵些我也能夠忍受,但是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來的,需要不少的時間把大喇叭鋼琴凡阿林一一安排佈置,四下裏埋伏起來,此起彼應,這樣有計劃的陰謀我害怕。

    古典音樂

    我最喜歡的古典音樂家不是浪漫派的貝多芬或肖邦,卻是較早的巴赫,巴赫的曲子並沒有宮樣的纖巧,沒有廟堂氣也沒有英雄氣,那裏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卻又得心應手;小木屋裏,墻上的挂鐘滴答搖擺;從木碗裏喝羊奶;女人牽著裙子請安;綠草原上有思想著的牛羊與沒有思想的白雲彩;沉甸甸的喜悅大聲敲動像金色的結婚的鐘。如同勃朗寧的詩裏所説的:

    上帝在他的天庭裏,

    世間一切都好了。

    歌劇

    這歌劇樣東西是貴重的,也止于貴重。歌劇的故事大都很幼稚,譬如像妒忌這樣的原始的感情,在歌劇裏也就是最簡單的妒忌,一方面卻用最複雜最文明的音樂把它放大一千倍來奢侈地表現著,因為不調和,更顯得吃力。那樣的隆重的熱情,那樣的捶胸打手勢的英雄,也討厭。可是也有它偉大的時候——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壓的音樂下從容上升,各種各樣的樂器一個個惴惴懾伏了;人在人生的風浪裏突然站直了身子,原來他是很高很高的,眼色與歌聲便在星群裏也放光。不看他站起來,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爬的。

    爵士樂

    一般的爵士樂,聽多了使人覺得昏昏沉沉,像是起來得太晚了,太陽黃黃的,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沒有氣力,也沒有胃口,沒頭沒腦。那顯著的搖擺的節拍,像給人捶腿似的,卻是非常舒服的。

    流行樂

    中國的通俗音樂裏,大鼓書我嫌它太像賭氣,名手一口氣貫串奇長的句子,臉不紅,筋不爆,聽眾就專門要看他的臉紅不紅,筋爆不爆。《大西廂》費了大氣力描寫鶯鶯的思春,總覺得京油子的耍貧嘴。

    中國的流行歌曲,從前因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嚨逼得尖而扁,無線電擴音機裏的《桃花江》聽上去只是“價啊價,嘰價價嘰家啊價……”外國人常常騙駭異地問中國女人的聲音怎麼是這樣的。現在好多了,然而中國的流行歌到底還是沒有底子,仿佛是決定了新時代應當有新的歌,硬給湊了出來的。所以聽到一兩個悅耳的調子像《薔薇處處開》,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從西洋或日本抄了本的。

    練琴

    我第一次和音樂接觸,是八九歲時候,母親和姑姑剛回中國來,姑姑每天練習鋼琴,伸出很小的手,手腕緊匝著絨線衫的窄袖子。琴上的玻璃瓶裏常常有花開著。琴彈出來的,另有一個世界,可是並不是另一個世界,不過是墻上挂著一面大鏡子,使這房間看上去更大一點,有時候我母親也立在姑姑背後,手按在她肩上,“拉拉拉拉”吊嗓子。我母親學唱,純粹因為肺弱,醫生告訴她唱歌于肺有益。

    我總站在旁邊聽,其實我喜歡的並不是鋼琴而是那種空氣。我非常感動地説:“真羨慕呀!我要彈得這麼好就好了!”於是大人們以為我是罕有的懂得音樂的小孩,不能埋沒了我的天才,立即送我去學琴。

    教我琴的先生是俄國女人,寬大的面頰上生著茸茸的金汗毛,時常誇獎我,吻我。我客氣地微笑著,記著她吻在什麼地方,隔了一會才用手絹去擦擦。每次出進都是她丈夫極有禮貌地替我們開門,我很矜持地,從來不向他看。他太太教琴養家,他不做什麼事。

    後來我進了學校,學校裏的琴先生時常生氣,把琴譜往地上一摜,一掌打在手背上,把我的手橫掃到鋼琴蓋上去,砸得骨節震痛。越打我越偷懶,對於鋼琴完全失去了興趣,應當練琴的時候坐在琴背後的地板上看小説。

    因為已經下了幾年的工夫,仿佛投資開店,拿不出來了,棄之可惜,所以一直學了下去,然而後來到底不得不停止了。可是一方面繼續在學校裏住讀,常常要走過那座音樂館,許多小房間,許多人丁丁冬冬彈琴,紛紛的琴音有搖落、寥落的感覺,仿佛是黎明,下著雨,天永遠亮不起來了,空空的雨點打在洋鐵棚上,空得人心裏難受。

    彈著琴,又像在幾十層樓裏的大廈裏,急急走上後樓梯,灰色水泥樓梯,黑鐵欄幹,兩旁夾著灰色水泥墻壁,轉角處堆著紅洋鐵桶與冬天的沒有氣味的灰寒的垃圾。一路走上去,沒遇見一個人;在那陰風慘慘的高房子裏,只是往上走。

    張愛玲傾愛“動漫時代”

    卡通畫這名詞,在中國只有十年以下的歷史。但是,大概沒有一個愛看電影的人不知道沃爾特迪斯尼的《米老鼠》吧?

    卡通畫的事業現在可以算很光明燦爛了。畫片除了配音之外,又加上絢爛的色彩;米老鼠的畫像成為聖誕的商店裏最好的點綴;有許多觀眾上電影院去專為看米老鼠。可是,讓我們試問大多數的觀眾們,卡通畫在他們心目中究竟佔著一個什麼地位?聽聽他們的回答吧!“卡通是電影院中在映完新聞片之後,放映正片之前,佔去一段時間的娛樂,特為孩子們預備的。它負著取悅孩子們使命,所以它必須要滑稽突梯,想入非非,我們不要它長,因為畫出來的人物多看了要頭暈,我們很贊成迪斯尼先生把許多名聞世界的古老的童話搬上銀幕,因為孩子們比較喜歡看活動的映畫,不愛看書本中的呆板的插畫。”那些好萊塢的卡通畫家竭力想迎合觀眾的心理,提高他們的作品號召力,於是他們排了隊出發去搜尋有趣的童話、神話。滑稽的傳説,如《玻璃鞋》、《小紅風帽》之類,都是最可珍貴的材料。不過,近來這材料漸感缺乏,卡通畫家們正感到無路可走的徬徨的苦悶。我們可以看見,在最近上映的幾張卡通中,製作者們不得不借助美妙的音樂伴奏來強調畫面的動作,補救畫面的空虛,結果輕重倒置,圖畫倒成了附庸在音樂之下的次要品了。即使古老的仙人故事的題材不缺乏,即使觀眾對於陳舊的米老鼠不感到厭倦,難道我們把這驚人的二十世紀美術新發明——卡通畫——用來代替兒童故事的插畫,就以為滿足了嗎?

    決不。卡通畫是有它的新前途的。未來的卡通畫能夠反映真實的人生,發揚天才的思想,介紹偉大的探險新聞,灌輸有趣味的常識,譬如説,“歷史”,它就能供給卡通數不盡的偉大美麗的故事。這些詩一樣的故事,成年地堆在陰暗的圖書館漸漸地被人們遺忘了,死去了;只有在讀歷史的小學生的幻想中,它們有時暫時甦醒了片刻。卡通畫的價值,為什麼比陳列在精美展覽會博物院裏的古典的傑作偉大呢?就是因為它是屬於廣大的熱情的群眾的。它能夠把那些死去了的偉大的故事重新活生生地帶到群眾面前。一個好的歷史卡通必須使讀過歷史的與未讀過歷史的人全懂得,而且必須引起他們的興趣。將來,當卡通畫達到它的藝術頂峰的時候,現在的這種滑稽的神話式的卡通並不會消滅,可是它只能在整個的卡通界中佔著小小的一席地,“聊備一格”而已。

    我真的高興,當我幻想到未來,連大世界、天韻樓都放映著美麗的藝術的結晶——科學卡通、歷史卡通、文學卡通……的時候。

    也許有人會懷疑。然而,卡通的價值決不在電影之下。如果電影是文學的小妹妹,那麼卡通便是二十世紀女神新賜予文藝的另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妹妹了。我們應當用全力去培植她,給人類的藝術發達史上再添上燦爛光明的一頁。

    (此文為張愛玲中學時代的習作)

    《新視聽》2002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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