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話本:一個人的行走主義

    發現一個城市的隱秘部分不在於它本身是否神秘,而在於那些街道、地名在你生活多年之後還是幾近無知。

    一個熱心的計程車司機,一次似乎落入永遠穿之不盡的衚同的尋找,就完全將你的路標指向陌生。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討厭紅綠燈的司機,來過後海多次,你居然還不知道聞名已久的恭王府和四川飯店的確切位置。紅色富康車在衚同裏穿行,恭王府門口的紅燈籠下站著兩個探頭探腦的外國人,現在已經是傍晚7點,路邊的柳樹垂下來,衚同裏沒有多少路燈,四川飯店的名聲來自於某位逝去的大人物,這家川菜館藏得這麼深。剛剛是平安大道,樸實得有些呆板的大街,車來車往。剛剛是後海的湖光,越來越多的咖啡館,紅的綠的霓虹燈,水邊上飄蕩的是懶洋洋的曖昧的味道。這是一個從那個時代開過去的道具車,沒有多少路燈光的衚同,不知其名的狹窄街道,住家的門緊閉著,傳説這裡保存著北京最多最完整的四合院,價格以千萬計,這離你的生活太遠,你只能在車窗裏一路與肅穆的墻壁對望,墻裏面是你不了解的世界,有些院門口的小石板上大致寫著“本院並非對外開放單位,參觀者止步”之類的字樣。但眼前忽然掠過西北麵館的小門臉兒,一個係著圍裙的姑娘靠在門框上,她的目光就在你對面,大段的圍墻消失了,這是傍晚時分的北京,大雜院裏的人坐在了院門口,下象棋,聊天,遛彎,賣啤酒香煙的臨街小鋪的櫃檯上趴著喝啤酒的年輕人,這是北京的土著民,多年前你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多少模倣過他們的兒化音。車裏放著交通臺播出的流行音樂,主持人在念聽眾來信。

    你的目的地是新街口,在一段接一段的衚同的盡頭是新街口大街,往北10米是常去的音像店,5元一盤的處理CD堆在一處,好東西在裏面,但並沒有買到想找的幾張碟,挑了一張《冬冬的假期》,記得看過朱天文的原作。意外發現了一張JOAN BAEZ的精選碟,她的好時光已經過去太多年,翻出來不容易。音像店裏音樂放得山響,是可愛的披頭士,歌聲裏的四個小夥子好像永遠不會老,IMAGINE,這是他們的大同世界之歌,所有花童少年的夢想,JOAN BAEZ的這張碟裏也有。將兩張碟放到包裏,前面是一家接一家記不得名字的店舖,是T恤衫和牛仔褲的海洋,從音像店到衣服店,周圍大多是青澀的面孔,FOREVER YOUNG,JOAN BAEZ在歌裏這麼唱過,她畢竟是老了,長卷髮已經剪短,微笑的臉已經將憂傷藏得更深,多年前你剛來北京時也和她年輕時一樣不相信自己會變老。在網上流傳的北京打口CD地圖上,有新街口的某些神秘店舖,至於搖滾樂,披頭士之後,或者説進入職業生活之後,已經離你久遠。你買的T恤衫上大大的寫著CALM DOWN,或者説這更接近你現在的生活。

    雖然你從來不會游泳,但獨自在陌生的人群中,你會找到水的感覺。潛行在來往的人與人之間,仿佛白日夢。

    你朝你敏感的水的氣息游去,雖然有太多人的味道,但水與水的氣息千差萬別。新街口是檸檬汽水,小時候喝過的1角5分的那一種,冒著清涼的氣泡,便宜解渴,汽水瓶上幾乎沒有牌子,如果要打上,就叫FOREVER YOUNG吧。

    至於你經常喝的,大概還是味道更濃的可樂。顏色和味道都是舶來品的氣息,是的,它是你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書或者衣服,通常你最愛買的兩樣東西,你從一個一個書架或者衣架上將它們領回家,很少檢查它們的LOGO或者産地。牌子對你來説重要嗎?你沒有清高到説追名牌是喪失自我,也沒有拜物到非名牌不要,只是這些都不好挂在嘴邊。

    所以你選擇東四。那條街道應該會和你20多歲的記憶聯繫在一起。這個搖來搖去的可樂罐,是北京的波普地圖。染著不同顏色頭髮的少年一邊在路邊踩滑板一邊照看自己的服裝店,你走進他們HIP-HOP風格的服裝店,這真的已經不是你的世界了。那些熒光色的波鞋,你常常拿起又放下,你的90年代沒有這麼多色彩。這是一個青春的陳列室,僅供參觀。

    你過正常的職業生活,不再幻想成為波西米亞人,但常常還是為鏡中的幻覺迷惑,改換一件衣服可以轉變自己的身份,這是你自己的遊戲,從小到現在仍然無法克制自己去終止,如果每個人身上都有自己才知道的特別毒癮,你的不是尼古丁或者咖啡因,是對新衣服莫名其妙的癮,與你一般大的人有多少沒有物資貧乏的童年記憶呢,在姐姐穿小的衣服裏面滿懷怨氣——但弗洛伊德不能解釋,你對服裝的渴望為什麼比你周圍的人要強烈。你常常在消費的快意和揮霍的自責中備受折磨,但因為前者來臨得更快,於是你常常被這種快意俘虜。

    東四的可樂罐藏著甜美酸澀的氣泡,下一個目標是三聯書店,只要走三五分鐘就到美術館東街的三聯書店,樓上咖啡館的咖喱飯正好充饑,二層的音像製品大多中規中矩,但在賣美術評論的書架上,有北京最全的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實驗藝術叢書”,在這裡買到過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她説過她與中國有某種神秘的聯繫,但她的書在中國完整的只出版過這一本,她的小説在國內至今沒有看到過一個中文譯本。

    書店的一層是屬於暢銷書的,過道或者樓梯邊坐著捧著書的孩子或者青年,記筆記的圓珠筆在紙頁上摩擦。你下到地下一層,因為每週幾乎都要來這裡的緣故,書架上的書幾乎都會主動與你打招呼,書的盛宴,讓你感受到做一個饕餮者的滿足。

    挑完了書,如果是下午,會帶上它們去三里屯,這是個像調製得不夠地道的雞尾酒的地方。尤其在北街,你永遠不明白那麼擁擠而且永遠聽不到好音樂的“男孩女孩”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你有足夠的理由拒絕它,這裡的咖啡大多又貴又難喝,那些不知趣的服務生就大大咧咧在路邊攬客,但這裡又潑辣鮮活得讓你無須多少矜持。你在路邊要一杯湯力水,看不同膚色的人來人往,很多王安憶小説裏阿三一樣的姑娘和説各國語言的外國男子,一幕幕輕喜劇。放在手邊的書往往沒有身邊的情景生動,你看別人,別人或者也在看你,人人松了平時提上來的一口氣。或許是你害怕在這樣的地方還是人人武裝的,要一個格調之類,所以你寧願在有陽光的下午在北街一個人坐會兒,也很少去外國人更多、酒吧更個色的南街。你在一群吵吵鬧鬧的人之間,心底裏會有天然的靜謐。在這裡人與人之間互相的打量有些野蠻得無所顧忌,但你只要目光迎過去,那種打量會頓然消失,毫無威脅。

    這裡和後海是大大不一樣的,在三里屯更多是領口還留著領帶印痕的公司職員。後海,剛剛經過的後海,在新的時尚地標上是北京的世外桃源。我們曾在10塊錢租來的冰鞋上滑過冬日的冰面,我們沿著春天的柳樹看到穿棉衫的小男孩在水邊撈蝌蚪,坐在岸邊的石凳看灰濛濛的水面發呆。無論是老白的酒吧還是新開不久的“雲”,中國人永遠比外國人少,那些龐大但不舒適的中國古董傢具擺進了越來越多的酒吧,好像隨時就可以發生一段異國的殖民地化的愛情,這一切讓你覺得不自在。夏天的時候,在以前的“藍蓮花”現在的“左岸”,你和一群人坐在院子裏説話,一個瘦瘦的中年男人從你們身邊離開,三個身邊的人飛快地追上去,其中一個大聲説“偶像,我要和你照相”。那男子尷尬地説我不是什麼偶像,但倉促中,他還是給其中一個人簽了名——羅大佑,雖然在兩年前專門去上海看過他的演唱會,但僅僅在幾百天裏,這個中年男人已經完全失去神秘感。你反感他的曝光率,反感他參加太多的演唱會和集體活動,反感他在演唱會上的瘋言瘋語。就在演唱會之前的那年夏天,他在牧馬人酒吧,那一晚他話不多,歌只唱過兩首,其中一首是紀念他剛剛過世的父親——《綠島小夜曲》,似乎那樣的濃度剛剛好。現在,牧馬人酒吧已經被一場大火燒光。羅大佑據説要在北京開始新的創作,就在後海附近,但你記得他從前的音樂,歌不如舊,衣不如新。

    後海的懶散透著緊張,好像大家懶洋洋的外表下端著什麼,酒吧、咖啡館在時尚雜誌上的介紹中往往不經意地説,這裡是某某導演常來的地方,這個店主和文化圈裏的人相熟,或者乾脆是一個音樂家或者詩人。你被比照著,覺著自己就是一個俗人,偏偏好奇心重,要看個究竟,大多時候只聞到了空氣裏的勢利味道。於是你知道這些個地方已經不是適合你潛行的水域。這裡或許也不適合大多朝九晚五的人,這裡的小心思多,匠氣重。眼裏都是一樁樁事要辦的人最多花一刻鐘喝一杯星巴克走人,沒有工夫迂迂迴回的猜疑琢磨,這是他們不兒女情長的利落可愛。

    咖啡館本來是一個人打發時間的地方,在這個匆忙的時代如果故意要慢下來,營造“洛東達”或者“流浪狗”,最後不會引發藝術的革命,而只是媒體新的談資。那些説在咖啡館會誕生偉大作品的人,在這個時代請住口。在咖啡館裏談論藝術或者生意,已經沒有多少高下之分。

    我們在這個城市裏的某個角落駐足停留,看到的大多數人和自己一樣,在為職位生計奔波,他們來不及看一下身邊的人與物,如果偶爾經過一段你沒有見過的街道,還是睜大我們的眼睛,這個身邊的陌生世界,往往滿是新鮮。

    

    《經濟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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