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上鋪的兄弟

    出差到甘肅天水,火車沒日沒夜地跑,寂寞,上鋪有一老兄邀我下五子棋,他贏三局,我贏四局。然後是喝酒,一隻燒雞撕成幾塊,邊吃邊聊,不覺也過去大半天。互換名片。老兄好奇地説,你這“梅”姓倒不多見呵。我説你那“姜”姓也不是大家呀。他説,誰説的,炎帝就姓姜,我是炎黃子孫呢!説著就談起自己的經歷。原來他和我竟是南京大學的校友,早我兩年畢業,學物理的,現在在上海一家攝影器材公司任總經理。

    離開母校已十多年,想不到會在一節硬臥車廂裏遇見老校友,雖然我是中文系畢業的,但我仍覺得姜兄那張臉好熟悉,我們肯定在學校或什麼地方見過。姜兄問我母校可好,我告訴他南園蓋了很多房子,北園沒怎麼變樣:玉蘭、苦楝、梧桐、榔榆、銀杏……一切照舊,只是校長樓前再不適合留影,本來古色古香的老建築,後面不知哪年矗起了一座高樓,洋不洋,土不土,大殺風景。姜兄又問我到甘肅天水幹嗎,説那地方他曾去過,連水也喝不上的。我説去採訪一個一百二十歲的老人,獨家新聞。姜兄忽然陰下臉,説,那窮地方也能出大壽星,真不可思議!我説,生命這玩意兒又不挑肥揀瘦嘍,沙漠裏的胡楊不也能活一千年嗎?姜兄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嘴裏仍還在言語: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火車停靠寶雞站,姜兄又去買酒,旅行包倒在地上,散落一沓照片,其中一幀“大辮子美女”卻是我大學時的同學姬炎。記得她是在大三時得了白血病輟學的,為給她治病,我們曾發動全校師生募捐。後來她轉至上海治療,我也去看過她,她那時差不多已恢復健康了。

    姬炎有兩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走起路來直打屁股。她坐我前一排,上課時,我總愛用膠帶將她的大辮子粘在課桌上,她一起身,疼得哇哇叫,為這事班主任痛罵過我一回。有年深秋,系裏組織我們去遊棲霞山,姬炎裝了一書包的紅楓葉回來,等到歲末時用它們製作賀年卡寄給親朋好友,還送了一幀給我,中間夾一小行字:吉順同學,小心我的大辮子甩痛你的臉!

    那年寒假一過,姬炎就沒來上學,她得了白血病,在醫院治療,我們去看她,她已將兩根大辮子剪掉,臉瘦了一圈,眼睛好像剛哭過,又紅又腫。醫生安慰她説,這病能治好的,不要急,我們已幫你聯繫上海最好的醫院,到時就轉去……

    一聲長笛響過,火車要啟動了,姜兄氣喘吁吁跑上來,發現我手裏捏著姬炎的照片,頓時臉煞白。我説,你行李裏掉下來的,她叫姬炎,對麼,是我大學同學呢!姜兄驚訝地説,這世界也太小了,姬炎是我的妹妹呵!我問他姬炎的病治好了沒有,現在在哪?他咬開酒瓶蓋,咕嘟咕嘟喝一氣,很快,血衝到臉上,舌頭也硬了。再撬魚罐頭,不小心,手被劃破,我急忙跟乘務員要了創口貼敷在他傷口上。

    沉默了將近十分鐘,姜兄終於開口説,姬炎早已……死了。唉,他嘆著氣:有人能活到一百二十歲,我妹妹卻連二十二個春秋都沒熬過……上帝不公平!不知是酒辣還是淚鹹,姜兄的眉毛鼻子竟然縮成一團。看他在抽泣,我猛然想起有回在姬炎的病床前也見過他這樣子的,難怪面熟。他真是姬炎的哥哥嗎?可他為何又姓姜?

    快要到天水了,我將下鋪讓給姜兄,勸他躺一會,不要再悲傷。姜兄似乎喝醉了,捧著姬炎的照片左親右吻,然後問我什麼時候回南京,我説大概要半月之後。他説,那……我一定……去找你!我……要到……母校……轉一轉。你一定要領我去姬炎的教室再,再……看一看……她走得太……他説不下去,又哭起來。我握緊姜兄的手,提出想要一幀姬炎的大辮子照片留作紀念,姜兄問我,你也喜歡她?我説,不是的,因為她沒跟我們大家拍畢業照,十多年過去了,怕忘了她的形象。姜兄説,對不起……我……只有一張!我説,那就算啦,咱們半月後南京大學見!

    就在我跨下火車跟姜兄揮手道別的一剎那,姜兄忽然拉開車窗,衝我大喊:老校友,半月之後我一定把照片送給你!我搖了搖頭,説,還是你留著吧,你比我更喜歡她,是吧!姜兄終於綻開笑容,再一次提醒我:半月之後母校見……

    

    《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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