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詩歌生存狀態調查
杜曉英

    “絲綢之路2002西安”第八次亞洲詩人大會期間,來自著名詩人、詩評家于堅、吳思敬、楊克、沈奇、伊沙、唐欣的聲音

    在詩界以外的範疇,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提到詩歌了。“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多”、“餓死詩人”,即使這些具有強大震撼力的表達感慨或嘲諷的著名的句子,也少有人願意浪費口水再復述一遍。

    隨著喧囂的物質時代以風挾雷電的勢態快速前行,隨著以廣告為運作基礎、以提供娛樂為主要目的的大眾文化傳媒日益取代了以詩為代表的高雅文化的影響力,隨著人文知識分子的日益邊緣化,詩的神聖性和對詩人的美好稱呼早就成了遙遠的回憶或隔世的妙語。

    從“文革”後以北島、舒婷為代表的朦朧詩迄今,詩歌的境遇一落千丈。在這種來自時代的不屑下,中國白話詩是瀕臨死谷,還是表裏平和回歸詩的本質、蘊蓄不事張揚的強健生命力﹖記者昨日就中國當代詩歌生存狀態為題,在第八次亞洲詩人大會上向中國六位著名詩人、詩評家做了一次調查。

    絲綢之路2002西安——第八次亞洲詩人大會于7月27日、28日在西安召開。來自日本、南韓、蒙古以及中國的近60位詩人、詩評家,歡聚曾擁有過盛唐詩歌之輝煌的古都西安,交流詩藝,並於興慶宮公園沉香亭舉行詩歌朗誦會,為文化名城的盛夏流佈清芬。

    應邀出席這次詩會的中國詩人有于堅、楊克、唐欣、中島和詩評家吳思敬、何銳及西安詩人伊沙、秦巴子、李岩和詩評家沈奇。記者從中挑選了6位著名詩人及權威詩評家進行了採訪調查。

    現在是1949年以來詩歌生存最好的時期

    于堅 著名詩人 雲南省文聯一級作家

    目前是自1949年以來中國新詩生存最好的時期,詩歌的狀態最為健康。從讀者的角度,很多人説詩冷落了。我不同意這個觀點,詩歌並未受到冷落,詩歌回到了它本來的位置。許多人對詩的印像是革命的印象,成千上萬的人寫詩,詩歌是社會和人群關注的核心。其實詩歌就應當是在唐華賓館召開第八次亞洲詩人大會時所見的狀態——並不龐大熱愛詩歌的人群圍坐一起説著關於詩歌的話。如今詩人寫作的自由度擴大了很多,能夠表達有深度更廣泛更豐富的東西,回到基本的詩歌平臺,回到基本常識,詩人不再扮演“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角色,詩歌只是一種語言的特殊活動,更高級更智慧。新詩百年以來,並非越寫越壞,而是越寫越好。白話詩已經出現了早期成熟的跡象,出現了一些風格獨立的詩人,與世界詩歌是平行的。中國當代詩歌與世界詩歌之間有了對話的基礎,並且出現了超越的跡象。30年河東30年河西,20世紀末,世界上寫得最好的詩是在中國,作品就是根據。西方的現代化建設完成以後,詩歌的靈感在減弱。而中國正處在變革時期,社會的各種因素都在變化,形成許多焦點問題,這樣的時代對詩人是一種幸運。再則,中國新詩已經度過了單一向西方學習的時期,真正的中國詩歌傳統已經在當代詩中呈現。我對中國當代詩歌充滿信心,還會出現成熟的詩人和年輕的有希望的詩人。時間將會證明,這個時代對詩歌的忽略,是極大的文化錯誤。文化中國的尊嚴和自信心,是從詩歌開始的。

    挑戰與機遇並存

    吳思敬 詩評論家 教授 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詩探索》主編

    世紀之交,中國詩歌的挑戰與機遇並存。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後,大眾文化、經濟大潮對詩歌的衝擊還沒有結束。曾被稱為文學皇冠上最耀眼寶石的詩歌,其位置已經邊緣化,這樣的現狀仍然在持續。這與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頻繁的大型詩歌朗誦會以及朦朧詩啟動後大量年輕人寫詩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儘管現狀窘困,老中青三代中仍然有詩人在寂寞中堅守詩歌心靈領地,許多詩人都像西緒弗斯那樣,不斷地推石上山。他們是詩壇的中堅和脊骨。詩屬於青年,青春與詩歌有著相通的含義。新的青年詩人正在不斷涌現。60年代和70年代人現在是重要力量,高校裏也有不少80年代出生的學生開始加入到寫詩的行列。從這個意義上,我不認為中國詩歌沒有指望,也不同意有人將其前途描寫成一團漆黑。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多不符合現實。中國新詩自胡適以來走過了近百年的道路,經過了近百年的發展,新詩如何繼續往前走,這值得探討。80年代西方各種文學、美學思潮涌進,西方詩歌的各個流派幾乎都被介紹到了中國,許多詩人不予理性分析生吞活剝,現在警醒了,認識到了詩歌原創性的重要,而非一味地從別人的樹上摘採果子。80年代強烈的反傳統情緒已經消失,在堅持借鑒世界優秀詩歌成果的同時,詩人們更多地關注與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的銜接。從理論的角度,我更多地思考現代詩學對古代詩學的繼承和發展。

    不關注,恰恰使詩歌保存了更獨立的精神

    楊克 詩人 《中國新詩年鑒》主編 《作品》文學月刊主編 曾出席“世界詩人節2000東京”詩會

    這個時代無論從詩歌的生存、詩人的生存哪一個角度講,都應當説是好的。從《詩刊》主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華百年詩歌精華》中看,後面選的20余位當代詩人的生活境遇顯然要比以前的詩人好。他們是在一種正常的生活裏寫詩。在“文革”以前,許多人愛詩卻只能在政治運動面前被迫放棄,現在面對著物質的誘惑,寫不寫詩就是一種選擇了。現在官方的正式出版物也比以前放鬆。《詩刊》和《星星》詩刊,都已變成了半月刊,上半月比較傳統,下半月就放得開。民間詩刊、詩歌網站也很發達。如果原來的詩人沒有去賺錢,繼續堅持寫詩,那麼他的興趣就是惟一的支撐了。作協,説白了就是小作家協會,現在普遍忽略詩歌。事實上這20年推動中國文學進步的,詩歌比小説影響力大。僅就“文革”後而言,朦朧詩就比傷痕文學影響大。詩也比小説敏感,早在1985年翟永明就在詩中寫到女性的性意識,到了90年代,林白、陳染的私人化小説寫作才形成影響。80年代民間詩刊中呈現的中國詩歌自由創造的精神也比小説強,對社會影響力大。文化部門及有關部門對詩歌關注不夠,這也不無裨益,這恰恰使當代詩歌保存了更獨立的精神。它並沒有真正妨礙損害詩歌藝術本身。詩歌的表現形式是有不足的,比起電視劇、暢銷小説,它不容易引起普通讀者的興趣。但這也使詩歌保留了它自身的生命力、民間性和人性。關於當下的詩歌水準,我認為比20世紀二三十年代徐志摩之流並不遜色,但小説就不行,至今無人能及魯迅,小説的社會影響力遠沒有那時好。現在的時代不是文學的時代,更不是詩歌的時代,它本質上是一個經濟的時代。唐朝才是詩歌的時代。

    中國新詩未來的發展趨勢是更平民化、更人性化,表達更關注個人,關注人的靈魂和慾望。語言也不會使過去那般鏗鏘有力,將變得柔軟自然。

    困境使詩和詩學純粹

    沈奇 詩人 詩評論家 西安財經學院教授 曾出席“世界詩人節2000東京”詩會

    我個人對中國當代詩歌有一個命名:物質時代的心靈植被。在一個慾望高度物質化的時代裏,詩歌必然面臨大眾化、個人化的困境。這種境遇是時代發展的必然結果,其不利之處是使詩歌傳播和影響比以往萎縮,有利之處在於使現代漢詩徹底擺脫了過去功利性社會學成分的東西,不再依附任何詩之外的因素,使現代詩的創作及詩學研究變得純粹。我們終於可以回到詩本體和詩學本體來談論詩。這樣一種狀態,其實正好和中國古典詩歌生存狀態一致。儘管有很多好心人士不停喊叫新詩脫離了社會、脫離了大眾,但這種脫離是鳳凰涅式的再生,因此我從不悲觀,但也反對我們的詩人過於虛妄。順便説一下,作為一個以詩理論與批評為專業的學者,我更高興地看到,當代中國詩學也有了一個高度繁榮,由過去那種浮躁的運動式的社會學化的研究回到科學的本體的研究,而且無論是當代中國詩歌還是詩學研究,都已經在海外在歐美文化場域産生了極大影響,成為世紀之交世界文化、文化總格局中不可忽視的光彩奪目的一頁。

    寫詩與環境無關

    伊沙 詩人,西安外國語學院教授

    我不認為哪一個時期是好哪一個時期是壞。作為一個寫作者,對環境我不關注。一個看起來不友好的大氣候和小氣候,未必對個人寫作是一個壞事情。我正式開始寫作時,經歷了90年代初所謂的真空狀態,堅強的寫作,必定備受折磨。我不認為好的環境會産生好的作品。具體來説,不是説“盤峰會議”後才産生好作品,事實上,在此之前,暗地裏詩歌狀況已改變,“盤峰”只不過是一種輿論上的。

    “盤峰”後所謂“新人”,成名但不成熟,于堅和我,是成熟以後才得到認可的。所謂“不是詩歌的時代”和“我的讀者很多”,對我無關緊要。我與詩的關係是契約的關係,這是生命的約定,不需要挺住,只是履約就可以了。寫詩是我每天要做的事情。一個有著深厚古代傳統的國度,最理想的狀態是傳統代代相承。在俄羅斯,政權可以變,但文化傳統不能變。我與于堅所做的,就是不計較中間斷裂,而與古代對接。與唐詩背後一脈相承。可以説,我們的詩歌能夠與世界詩歌精華相比較,這得益於一個時代,命運曾推著我們以世界大師作為藍本。職業寫作是寫好的前提,因為它依賴的不再是20世紀80年代運動靈光一現的大時代推動力。再則我要強調一點,中國詩歌存亡的問題不存在。同樣,現在有一個有趣的現象,網路的速度在增加,詩人的成熟在減慢。這與參照的標桿有關。食指的標桿是郭小川、賀敬之,北島的標桿是食指,而于堅的是北島。

    于堅、伊沙使我們滿懷希望

    唐欣 詩人,甘肅省委黨校教授

    現在當然是最好的時期,我想光指出幾個地方、幾個人就足夠了。

    在陽光燦爛、四季如春的昆明,有于堅定居於此。他是一個支撐起中國當代詩歌史某些重要部分,並深刻修正了我們詩歌觀念的大詩人。他對故鄉的謳歌,像他筆下的高山大河一樣,大氣磅薄、波濤翻滾又泥沙俱下,塑造出一個與原型相匹配的“第二自然”。同時,他也使詩歌回到了我們生存的現場,還日常生活以莊嚴和樂趣,這對形而上的中國詩傳統不啻為革命性變革。于堅對本土文化資源的闡釋和倡導,也賦予他的詩一種厚度。

    在成都平原,非非主義詩人楊黎、何小竹,以及有點頹廢的柏樺,有點怪癖的鐘鳴,好像都著迷于漢語的詩性潛質,也都擅長脫口而出的即興發揮。他們的詩有讓人震驚的效果,有類似川菜的別樣味道。他們對詩歌和語言可以相互促發的發現也保證了漢語詩的前景。

    在曾見證過漢唐輝煌的古都西安,這裡隱藏了不少詩歌的密碼,它們需要真正的詩人來喚醒。在過去的十餘年裏,伊沙把一種喜劇精神引進到我們這個悲劇宿命的時代,給當代詩注入了一種意想不到的鋒利、速度和爆發力,他當初形單影隻的挑戰也已變成目前追隨者眾多的青年運動。而伊沙新近創作的長詩《唐》,則是對古典詩巔峰的現代檢視。在同行朋友式的放鬆氣氛中,既有心悅誠服,也有調侃戲謔,在這種對話裏我們可以切身感受到延續的傳統,並且,過去的高度也好像未嘗不可飛越。

    僅此,我們就應該充滿希望。

    《三秦都市報》2002年9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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