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白鹿原上一礪石

     前不久,我去了一趟白鹿原,此地離西安不過二十多公里,卻真是遠離了都市的喧囂,幾乎沒有一點大都市近郊的味道,是地地道道的關中農村。可白鹿原名氣是如此之大,真讓人弄不清是一個作家成就了這塊土地,還是這塊土地成就了一個作家。

    白鹿原的鄉親們為陳忠實立了一塊碑。那塊如尖石一般直刺青天的碑,在那一馬平川的土地上顯得那麼高大。這碑石似乎告訴我們:陜西的作家們樸實厚重如礪石一樣。 

    我與陳忠實認識,應該追溯到20多年前了。第一次在陜西作協見面,我至今尚記憶猶新,恍如昨天一般。

    那是1980年春天,三四月份。陜西省作協召集作家們開會,傳達學習中央文件。那時他是作協會員,我算是文壇新人。他一見我,便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説:“你的新作《溫柔之鄉的夢》我看了,開掘主題非常深刻!寫得不錯。”他是主人,我是客人,和他在一起招呼我的,還有路遙。路遙説:“3月號的《小説選刊》、《小説月刊》都選登了。”可現在,路遙音容尚在,人已作古。真讓人唏噓不已。

    20多年歲月流去,再訪陳忠實,他似乎變化不大。並不很顯老,精神很好,瘦骨依舊,一點也沒發福。

    所不同的是,我仍是作協會員,他已是陜西省作協的主席、中國作協的副主席了。可這絲毫不妨礙我們的交流,作協本來就是個民間社團,我又不在他那裏領工資,請假報藥費。説白了,我們仍是文友。見了面,和尚不親帽兒親。我稱他忠實兄,他稱我雅華兄,兩人好不親熱,笑話常比正話多。

    《白鹿原》將拍電影

    魏雅華:聽説,您最近去了趟香港,感覺如何?

    陳忠實:那是應香港鳳凰衛視之邀,去深圳錄製了一期“作家談孤獨”的話題。

    魏雅華:你喜歡此類“傾情”出演嗎?

    陳忠實:不大適應,我長得醜,上不得電視,又不善言談,連普通話都不會説,一口的秦腔,滿嘴的羊肉泡饃味兒。這種事還是請你這樣的人合適,不但下筆如刀,還整個兒一個“脫口秀”。

    魏雅華:我倒是想去,可人家偏不請我(笑)。前不久,我在報上看到,經過層層篩選,國家教育部“圈定”了100部“高等學校中文系本科專業閱讀書”,並將書目下發全國各高校正式使用。入選圖書“均為古今中外具有代表性的文學著作,具有很強的經典性和學術性”。其中,你的《白鹿原》成為入選“中國當代文學部分”的惟一的長篇小説,成了當代中國文學的經典之作,這既是你的輝煌,又是陜西文壇的殊榮。你的感覺一定不錯?

    陳忠實:的確很高興。人民文學出版社剛開始給我寄來樣書時,我沒感覺到有什麼“異樣”,後來看到夾在書中的書目和前言時,才感覺“規格挺高的”。中國現當代諸位大家的小説、戲劇、散文、詩歌等等都有。《白鹿原》能夠入選,是中國作協對陜西文學和陜西作家的肯定,我能夠代表陜西作家獲此殊榮,感覺“挺難得的”。

    魏雅華:誠心誠意地祝賀你。這絲毫沒有恭維的意思。我可不想拍你的馬屁,拍你的馬屁,升不了官也發不了財。這一點,文學圈比別處乾淨,你説是不是?陳主席?

    陳忠實:別這麼稱呼我,我不愛聽。就叫我“忠實”,或老陳吧。不過,你説的倒是真的。文學圈裏比別處更看重作家的成就。

    魏雅華:你對陜西作家群的現狀怎樣看?

    陳忠實:陜西文學確實蓬蓬勃勃、後繼有人,非常欣慰。除了當年的“東征舊將”各有動作外,一大批才氣逼人的青年作家正在脫穎而出。葉廣芩和紅柯去年能一舉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這是我省文壇的很大榮譽。表明我省的優秀青年作家已經開始大步挺進全國文壇。為此,我寫了篇文章《互相擁擠,志在天空》進行點評。去年還涌現出了諸如方英文的《落紅》、馮積岐的《沉默的季節》和紅柯的《西去的騎手》等優秀作品。三人各有特色,風格相去甚遠,但都能獨立成一方風景。

    魏雅華:陜西是一方土地養一方人,藏龍臥虎之地喲。最近,《白鹿原》的影視改編鬧得沸沸颺颺,很有點大雨將至之感。在上海電影節上,西影廠廠長延藝雲在全國媒體面前宣佈,要投拍電影《白鹿原》。聽説,此次西安電影製片廠斥鉅資2000萬元,大投入,大製作,把拍此片看成是西影打的一次翻身仗。你覺得怎麼樣? 你對《白鹿原》電影版的前景看好嗎?

    陳忠實:看好。這是我用畢生心血澆灌的一部作品。我相信改編成電影后,會引起更大的關注。《白鹿原》的影響會超出文學圈,會有更多的人讀到它。

    魏雅華:西影在上個世紀80年代,推出了一批在國際和國內有影響的影片,《紅高粱》、《老井》、《黑炮事件》等在中國電影史上佔據了重要位置。但是到了90年代,西影伴隨中國電影的不景氣而開始衰落。現在西影重錘出擊,以《白鹿原》來作為振興西影的“絕地反擊戰”,就是要讓《白鹿原》奠定西影在21世紀中國影壇的地位。從這個意義上來説,《白鹿原》很可能成為又一部《紅高粱》。

    陳忠實:是啊,希望它能成功。

    名著的改編成功率只有一半

    魏雅華:你會像路遙一樣,親自改編《白鹿原》嗎?路遙的《人生》改編得還是很成功的。

    陳忠實:不會。一來《白鹿原》是部長篇,改成一部90分鐘的電影有很大的難度,二來電影劇本的寫作與長篇小説的寫作,並不是一個路子,還是讓專業的編劇來做這件事吧。

    魏雅華:我覺得《白鹿原》改編難度很大,你也這樣看嗎?

    陳忠實:《白鹿原》改編難度的確很大。首先是人物眾多,一部電影至多兩個多小時,但是小説要涉及上百個人物,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全展現,是不可能的;其次,小説並沒有一個連續的完整的故事,而電影要求故事性要很強,這兩方面都是改編最難的地方。可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先例,比如老捨得《駝駱祥子》,從長篇小説到電影,就改編得很成功。情節更集中,衝突更揪人,人物性格更鮮明。很好。

    魏雅華:像《白鹿原》這樣的長篇實際上是一部20集或40集電視連續劇的素材,更適合拍電視連續劇。我們的電視劇不還有過80集的《京都紀事》嗎?有人要找你拍電視連續劇嗎?

    陳忠實:自《白鹿原》問世以來的10年間,來找我要拍電視連續劇的就沒斷過,少説也有幾十家影視公司,我一直沒點頭。這件事要慎重。

    魏雅華:名著的改編成功率只有一半。

    陳忠實:對。這正是我擔心的,名著的改編成功率只有一半。成功的作品,可以把原著中不吸引人的章節,作家還沒有意識到的內涵表現得很充分,很引人。不成功的作品卻把重要的章節表現得很晦澀。這些情況都存在,現在還很難説。不過,文學作品和電影總是有區別的,表現的方法也不同。

    魏雅華:聽説你的電影改編權賣了50萬元?

    陳忠實:還是不説這件事吧。

    魏雅華:美人不問腰?可西影廠已經把這件事張揚出去了。他們是惟恐人家不知道,他們已經重金買下了《白鹿原》的改編權。你希望誰來執導這部電影?

    陳忠實:吳天明。我力薦吳天明。不管最終交給西影廠還是北京保利集團,我都會向他們積極推薦吳天明。

    魏雅華:影視圈裏有評論説,他的導演技巧有些陳舊?

    陳忠實:我不這樣看。《白鹿原》由他來執導是最合適的。會像謝晉執導的《芙蓉鎮》那樣成功。

    魏雅華:我也有這樣的感覺,《白鹿原》是一部氣勢宏偉、史詩般沉重的正劇。現實主義的手法到任何時候都不會過時,它有永恒的生命力。而且經得起歷史的大浪淘沙。你還會寫《白鹿原》的第二部嗎?

    陳忠實:不會。《白鹿原》到此為止了。而且我也不打算再寫新的長篇,很可能就此封筆了。我還會寫些中短篇小説和散文。長篇不打算再寫。不過,也許,説不定在今後哪一天,又有了感覺,又有了那種非寫不可的衝動,我就會復出。可至少目前還沒有找到這種激情。

    當作協主席與出作品並不矛盾

    魏雅華:前不久我讀了您的一篇短篇小説《日子》,很有味道。而這篇小説在“2001年中國小説排行榜”上,被中國小説學會評為“全國短篇十佳”,還有另外一部短篇《作家和他的弟弟》,反響也不錯,國內的各大權威小説雜誌紛紛轉載。

    陳忠實:《日子》對我來説意義是巨大的。它使我找到了與《白鹿原》之前所寫的短篇小説完全不同的一種感覺,最重要的是恢復了對中短篇小説的興趣與感覺。也許今後我還會寫點此類的作品,不會讓想看陳忠實作品的讀者失望。

    魏雅華:你最近有新書出版嗎?

    陳忠實:有。一本是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陳忠實散文精選》,精選了我踏上文壇以來各個時期最為精粹、最富有代表性的散文精品;另一本《陳忠實散文小説集》則交由上海出版,將最近兩年來新創作和發表的散文小説悉數收入,其中包括《作家和他的弟弟》和《日子》。

    魏雅華:當主席的感覺怎麼樣?方英文説:“作協主席是一個由嫉妒和陰謀導致的職務,目的在於中止一個作家業已取得的輝煌,並決不允許他繼續輝煌。”是這樣嗎?

    陳忠實:不是。前半句不對,後半句不妥。不過此話也有可取之處。作為一個朋友和局外人,方英文這句話可以使我始終能保持清醒。但是該幹的工作都得幹,絕對不能馬虎。當主席與出作品並不矛盾。為了切實履行好中國作協副主席和省作協主席等職務,不負重托,我想,我還是要兢兢業業地幹。我現在的精力也還行。

    魏雅華:忠實兄,感謝你接受我的“諞閒傳”。有空我到你的府上拜訪你,看看嫂子和侄兒們。你好像不那麼喜歡你在城裏的豪宅,喜歡住在鄉下?

    陳忠實:別胡説,我又不是賴昌星、胡長清,哪來的什麼豪宅?我住在省府家屬大院。不過我還是更喜歡住在東郊灞橋區西蔣村,我在白鹿原下的老家。雖距西安不過25公里,但從晨曦初染到暮色四合,這裡卻是另外一種風景和感覺。住在白鹿原下,有利於我對生活保持清醒的心態、對自己有個清醒的看法,同時保持敏銳和符合人道的情感。除了“抽雪茄、吃泡饃、聽秦腔、看球賽、練書法、抱孫子”之外,有文學界的朋友來“原下”談論文學,是我最為興奮的時候,經常“與君一壺酒,重與細論文”。豈不善哉?

    陳忠實檔案

    1942年6月22日出生於陜西,1965年發表處女作《夜過流沙溝》,後以長篇小説《白鹿原》享譽文壇。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陜西省作家協會主席。

    1962年9月至1964年8月:西安郊區毛西公社蔣村小學任教;1964年9月至1968年7月:西安郊區毛西公社農業中學任教,團支部書記;1968年12月至1978年7月:西安郊區毛西公社工作;1978年7月至1980年3月:西安郊區文化館副館長;1980年3月至1982年11月:西安市灞橋區文化局副局長兼文化館副館長;1982年11月至今:在陜西作家協會工作,1985年任副主席,1993年任主席。2002年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鄉村》(短篇小説集),《初夏》(中篇小説集),《四妹子》(中篇小説集),《到老白楊樹背後去》(短篇小説集),《夭折》(中篇小説集),《白鹿原》(長篇小説)等。作品被譯為英、日、韓等文字出版,並獲得多個文學獎項。 (魏雅華)

    

    《南方日報》2002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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