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靈已作蓬萊客——懷念顧毓琇先生
張昌華

    秋風蕭瑟。文學研究會這株古樹上(第一批會員)最後一片葉子顧毓琇先生殞落了。噩耗傳來,悲哀不勝。

    自拜識顧老四年來,無一面之緣,只通過一次電話,但他致我的長函短箋、詩詞手稿有八十八件。刻下我正忙於辦簽證,擬定本月下旬赴美去拜訪他,孰料九月九日,老人遽歸道山。

    拜識顧毓琇先生純屬偶然。

    三年前,我初識顧老,他是九十六高齡的老壽星。那時,我正在編趙元任、楊步偉伉儷的散文合集《浪漫人生》,該書係“雙葉叢書”之一種,按叢書慣例,書名應請作者本人或親友題簽。趙、楊先生久居美國,早已過世,又不知後人在何處,正在犯愁之際,一個偶然,我在圖書館查閱資料時,發現一本《傳記文學》雜誌中,有一幅趙元任夫婦與顧毓琇、薩本棟、梅貽琦諸先生在南京梅花山踏雪賞梅時的合影,如獲至寶。實在汗顏,此前,關於顧毓琇先生的生平我所知甚少,惟見過南京大學出版社出過一本《顧毓琇詩詞選》,也沒有讀過,只知道他仍健在。我想,如能請顧老為此書題簽不僅順理成章,而且會為本書添彩。於是,我從友人處打聽到李飛教授,(他與顧老是老“中大”詩社的詩友)獲悉顧老的美國信址。我便試著給顧老寫信,請他與夫人畫家王婉靖女士雙雙為《浪漫人生》題簽。心誠則靈。半個月後,我收到顧老夫婦的題簽。字寫得相當漂亮,又有力度,但未附信。編輯的職業敏感,使我對顧老的生平發生濃厚的興趣,查閱相關資料後始知,顧毓琇先生本就是位大名人,是國際電機界的泰斗,“顧氏變數”的發明者。後從他的《九二自述》中獲悉,他不僅是物理大師,而且是文學家、詩人、劇作家和音樂家。早年在清華大學就讀時參加過五四運動,與冰心夫婦、梁實秋、許地山等同一條船赴美留學的。後歷任過清華大學工學院長、中央大學校長和國立音樂學院首任院長,乃至教育部次長(以非國民黨員身份),還參加過接受日本投降儀式。七十年代後,他多次返國內探親、講學,先後受到周恩來、鄧小平、江澤民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足見他的人生閱歷十分豐富多彩。顧先生富有遠見卓識,在八十年代末便建議中國應實行“三開”政策,即文化開發、經濟開放和政治開明。

    我萌發了想為他出一本傳記的念頭。我將這個想法函告顧老。顧老猶豫,説他沒有現成的中文自傳,倒有一本英文本自傳《一個家庭,兩個世界》,早年著作都散失。我説我可代覓。他説“鄙人意不致勞神”。在我的懇求下,他首肯了,並提供了《行雲流水》、《水木清華》等十多部著作。

    在編輯的過程中,我先列出目錄,請先生認可。顧老以科學家的嚴謹風格,事必躬親,堅持自己校對一遍。書稿完成後,我請他擬書名,他囑我代勞。我説就叫《百齡自述》吧,他欣然同意。當我提出由他出面請江澤民主席為本書題簽時,他婉拒了,説主席“日理萬機,不便打擾”。是年,適逢夫人王婉靖百齡華誕,我提議讓夫人題簽,有“雙璧”之韻味。他先婉辭,謙説夫人已百歲,手抖,怕題不好。當然,最後還是題了。在付印前,他突然匆匆來信,提出要在扉頁上加句話:“謹以此書,祝婉靖期頤壽。”他説要以此書作為禮品送給夫人。僅此聊見兩位世紀老人的鰈鶼之情了。

    顧老已屆百齡,然愛國之心猶為激烈。他給我寫信,每每談完書稿後,總要論一番國際大事。中國進入WTO談判、兩岸關係、美國總統選舉、諾貝爾獎評選等等都是他的話題。他總愛説:對中國的未來“本人充滿信心”。很有趣的是,他給我的那麼多封信,信紙都是清一色的A4大白紙,繁體豎寫,中國風格。他給我來信,也不全是談書稿,有時當他生活中遇到一件高興的事,諸如新書出版啦,獲獎啦,某某大學贈他名譽教授銜啦,他喜歡馬上寫信來,有時還把相關資料一併附上,讓我也分享他的快樂。有時興之所至錄詩詞舊作或寫新詩寄來請我“指正”,或寄一些大小不一的書法作品,給我“把玩”。凡他認為重要的信函,署名處都要鈐上印章。一個充滿著童趣的百歲老人。某週一,我同時收到他三封信,打開一看,內容都是大同小異,有兩封竟“一字不差”。年齡會創作喜劇。更好玩的是,我手中有張陳小瀅提供的老照片,是1946年顧毓與陳西瀅、熊式一共同拜訪蕭伯納時照的,因他寫過《訪九一翁蕭伯納》我便請他辨認“誰是誰”,他是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驚喜之餘,有點怪罪陳西瀅怎麼將它秘不示人。他囑我,將來他的《百齡自述》重印的話,把這張照片加進去。有趣的是,我問他蕭伯納右邊站著的一位是誰,他兩次堅認是熊式一,還説“不會錯”;而陳小瀅秦乃瑞夫婦一直認為那是他們的父親陳西瀅,“百分之二百的不是熊式一”。

    一九九二年,顧老已向世人宣佈“封筆”。但一九九八年他禁不住重新握管,專門回憶自蔡元培始,教育和影響過他,與他共同奮鬥過的六十位師友。他對我説,“他們是二十世紀中國的重要人物,值得後人敬仰”,“今逢兩千年開始,上一世紀的成就,即為二十一世紀的基礎,吾人應加以珍視”。

    新千年,凝聚他畢生心血的十六卷本《顧毓琇全集》出版了。我向老人道喜,他説“足矣”。

    垂暮之年的顧毓琇對南京情有獨鍾。九十一歲時,他親臨南京參加東南大學(原中大衍生)校慶;九十七歲時為南京新建的閱江樓題匾。對南京大學百年校慶尤為關注,且作詩志賀。南京大學校園內為他立一銅像,他在銅像基座上的題詞是:“學者、詩人、教授,清風、明月、勁松。”

    英靈已作蓬萊客,德范猶熏故鄉人。

     《文匯報》2002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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