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節社會學
贗居

     你這個農民!

    ——這句話不是真的在貶損農民,而是以細節為聖經的中國小資們對不講究細節的人的嘲諷。

    細節並非小資的專屬,而屬於任何世代甚至任何人。只要有社會,就有細節;只要有人的印記,就有細節的印記。我們藉著“生死之書”的壁畫細節了解到古埃及人的信仰和風俗,也通過手上的戒指知道一個人的婚姻狀況,以及從一個人的消費觀上看出他收入的底細。

    世界上惟一不變的就是變化,今天是時尚,明天很可能就成了垃圾。與其一再被流行左右和敗壞,不如堅持一樣東西,令自己既能保全自我,又能與眾不同。

    這種東西,就是由各種在刻意或無意遴選之後沉澱下來的、由細節組成的、屬於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它所包涵的細節是如此之多,如此有標誌性、個人風格和階層特徵,以致在外人看來,不是你選擇了這種生活方式的這些細節,而是這些細節選擇了你,使你易於在社會上被歸類。

     無論主動還是被動,你用細節標榜自己,在使自己區別於大眾的同時,又獲得同類的認同——這正是細節的功能,以及我們這個細節時代最常見的品位。

    標榜

    台灣人鄭方正在寧波經營西餐廳,即使生意清淡也堅決不打廣告;北京傅藝軒哪怕再等待也不坐車廂內有煙味的的士;余秋雨堅決不再做書齋型學者;成都高小勇十年如一日以一人之力辦著一份沒有廣告、沒有大眾讀者的《經濟學消息報》;廣州顏長江把報社廢棄的破椅、洪水中的浮木拖回來裝扮家居;北京狗子喝的是燕京啤酒抽的是中南海香煙;網上五花八門的名字如痞子蔡、安妮寶貝、子非魚、恩雅、一生之水、一夜六次郎、賣女孩的小火柴,寓意著泡網者所欣賞和迷戀的某種品味;後起的《南方體育報》面對強大的對手喊出的口號是“我和他們不一樣”;《經濟觀察報》以橙色紙張與西方主流財經報紙接軌;真正的可口可樂迷不會改喝百事可樂,儘管他們喝不出兩者的不同。

    在海中的無人荒島上,魯濱遜不需要標榜自己,也不需要刻意製造什麼細節來體現獨特的品味,他只要能活下來,怎麼活都行。

    我們都不是島上的魯濱遜。我們都講究細節,用細節標榜自己,並在細節中生存。消費品、穿著、言談舉止、嗜好或習慣、待人處事的觀念,各種社交情境中的選擇,都是我們向世上展示的細節。

    例如,你是個標準的職場中人,你早已習慣職場的運作、人際的遊戲規則,但你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地方,你裝做不經意地精心表現了出來,以此使自己不被淹沒:人人都會一點英語,可你還另外會説一點法語;別人都在捐款,你在無償獻血;只要有錢就能抽中華煙,但怕嗆的人是抽不了三個五的,你一直抽;別人什麼客戶都見,什麼小錢都賺,你不,你有你的選擇和口味;別人總是在自曝感情隱私,你卻儘量在文中不出現一個“我”字;流行痞子蔡的時候,你看村上;流行村上的時候,你愛F4;流行F4的時候,你已經滑到更遠的地方去了;別人在跳健身操,你在練芭蕾舞;別人還在負離子陽離子直髮,你的全套SPA已經做了不短時間了——你總是故意不主流,你堅持你的細節,標榜自己。

    何止是你,到處是標榜。有男士不穿西裝打領帶、女士不穿晚禮服高跟鞋不能入內的高級私人俱樂部;有大做廣告宣揚自己閃光同步比同類更高的相機;有本季貨品一律打折的商場;有附著藝術寫真照的美女作家的書籍;有以設計師精湛工藝為賣點的商品房;有打電話到公司説有合作要事非總經理不談的應聘者;有飛機票代理點號稱全市機票最低價的廣告——這時,對構成賣點的細節的標榜是一種吸引注意力的商業策略。

    廣告就是專門標榜細節的一個行當。商業廣告在商品的同質競爭中從自己的獨特細節上尋找賣點,我們每個人則通過細節為自己的個性廣而告之——我跟他們不一樣。

    區別

    浦東白領盡可能選擇坐上海大眾、強生、錦江三家公司的的士;深圳李芳打工處境再艱難也要在高尚住宅區租一個哪怕最小的單間;攝影師楊延康甚至不讓朋友觸摸他的萊卡相機;一些老外旅行越南的方式是在河內買一輛摩托車,一路騎到西貢之後賣掉,去往下一個國家;張藝謀、劉曉慶、賈平凹成了新知識分子不屑一提的貶義詞,取而代之的是北野武、呂克貝松、湯姆漢克斯和幾米;用SKⅡ和資生堂的人不會和用大寶的人玩到一起;老闆關心風水,職業經理關心市場,追星族關心星座血型,旅行者和工薪階層關心天氣。

    魯濱遜一旦回到人類社會,幾個細節馬上就能考驗出他的所屬社會階層和個人氣質:牛排生吃還是要幾成熟?抽不抽雪茄?愛抽什麼牌子的雪茄?戴什麼牌子的手錶?髮型是在哪個街區的哪個理髮店打理的?平時看些什麼雜誌?擁護哪個黨派?家裏的小孩都在什麼學校唸書?

    既然細節由社會環境和個人選擇共同造就,細節自然就成了鑒別個人氣質和所屬社會環境的指南。

    他是個做事細心、精於人際關係的人,你看他整潔光滑的手指甲;她是個享樂主義者,你看她年過三十還未結婚,每天興致勃勃忙於戀愛;他肯定非常自卑,你看他走路總是低著頭獨自沿著墻角走;她和她的審美標準肯定差別很大,因為她們一個穿的是假名牌而另一個是真的。

    此外,關心孩子和生育是母親們的話題,未婚者討論最多的是消費和娛樂;坐火車專揀硬座車廂的是無收入的學生和低收入者,而坐飛機從來就選商務艙的應該是富有階層;一樣是戴著手表,但顯然收入高的人普遍比低收入者更關心時間的多少和含金量;同樣是城市戶口,北京人跟縣級市的人在一起總是不由自主優越感更強;不問收入、不問婚否、不問年齡、不問家庭,這是白領世界默守的社交規則,但這些在他們的老闆眼裏不再是禁忌或秘密,老闆們對成本、支出、利潤和商機更諱莫如深。

    無所不在的消費細節、行為細節和觀念細節,自動地將你與社會中的其他一些人區別開來,而徑直把你送到那些細節所指的特定人群和地方。

    認同

    廣州小資住在麗江花園,嚮往到雲南麗江和西藏旅行,而不是選擇去東南亞;上海小資對業已過氣的費翔、羅大佑別有好感;網路新生代無一不能大段大段背誦《大話西遊》的臺詞;追看本屆韓日世界盃的觀眾一半是偽球迷和新球迷;沒有收發過短信和黃段子的年輕人如同沒有步行街和市民廣場的城市,已經很少了;外地人經常誤以為廣州女孩個個識煲湯,上海女孩個個時髦,東北漢子個個高大威猛;説辦理登記手續而不説Check in,説退房而不説Check out,説複印而不説Copy,一定不是中國外企人;在巴黎LV專賣店排隊的多是亞洲人。

    我相信進入21世紀之後,恰恰是那些最勤於蒐集資訊並且是掌握資訊最快最多的人,患上了“資訊焦慮症”。如果一週沒看電視、沒看報刊、沒上網,他們準會惶惶如喪家之犬,擔心自己被世界遺棄——這裡所指的世界,不是全世界,而是他們認同和認同他們的人群與工作環境。

    什麼是細節認同?細節怎麼認同?細節認同什麼?我們在城市生活,於是城市教給了我們細節,並接納了我們,進而接納這些又被我們個性加工過的細節;我們在鄉村生活,於是鄉村的細節烙印在我們身上,鄉村接納了我們,進而接納了這些又被我們個性加工過的細節;我們在一個組織、一個群體、一個圈子生活,於是這個組織、這個群體、這個圈子教給了我們細節,並接納了我們,進而接納了這些又被我們個性加工過的細節——這些就是細節認同,細節認同人與環境、階層。

    我們生活的環境一直不是全世界,而是互相有關聯但各自獨立的一小片細節社會。就像無論時尚之風刮得如何兇猛,百萬元起價的別墅廣告也不會去打工薪階層的主意;發行量巨大的《讀者》雜誌上也不會出現卡地亞、范思哲這樣的品牌。

    去年,有一位中國白領在網上發表文章,敘述了諸多下崗職工和農民的消費細節,內疚白領們奢侈的消費與中國底層貧困者的落差。但激起的回應更多的不是對貧困者的同情,而是説白領們賺的也是辛辛苦苦的打工錢,怎麼花是自己的權利,也是促進國家稅收,沒有什麼不對的;建立扶貧渠道是可以的,但“劫富濟貧”則沒什麼道理,也沒理由月薪3000元像月薪300元錢那樣生活。

    歌德説:告訴我你的朋友是什麼樣的人,我就能告訴你你是什麼樣的人。同樣,告訴我你是如何生活的,我就能通過其中的細節做出判斷,告訴你你屬於哪一類人。

    《新週刊》2002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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