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在南韓生活過，大多數人會很喜歡南韓。恰如沒有跟演員一起生活過的觀眾，朦朦朧朧地覺得演員的實際生活跟他們在舞臺上所表演的節目總會差不多吧。是的，天長日久，連南韓人自己也這樣喜歡上了自己。我們半萬年悠久的歷史，天下第一的文字，世界上最美味的泡菜，最豪爽最聰明的人民，還有摧枯拉朽的足球，南韓哪有一點點缺陷？世界各國人民啊，你們為什麼不和我們一齊高喊“大韓民國萬歲”呢？就連愛情也是南韓的最好啊，你看：“再也沒有比這更淒美的愛情了，它如同一陣春雨，滋潤著貧瘠乾渴的靈魂……”。這是南韓新近流行的催淚小説《菊花香》封面的廣告詞。該書據説已經銷售了200萬冊，這意味著，南韓幾乎每個青年人都被它催淚過了。作者金河仁“希望通過這部小説使人們相信，在被亂倫和婚外情充斥著的這個世界上，還是存在至高至純的愛情的”。

    作者的希望當然是高尚的。但是這個根本脫離南韓現實生活的虛偽故事卻恰好證明：至高至純的愛情只存在於作者的夢幻之中。一個白馬王子般的男大學生金承宇，偶然嗅到了女大學生李美姝頭髮裏的“菊花香”（根據小説暗示，完全可能是不經常洗頭所致，見13頁），於是就不顧家庭阻撓，之死靡他地愛上了這個比自己大三歲的女人。二人經歷風雨波折終於結合後，李美姝在懷孕期間發現自己身患癌症（又一個俗不可耐的沒有想像力的水貨），她用生命最後的力量生下了女兒，為愛人留下了永遠的菊花香。作者編織這樣的故事無可厚非，問題是這樣的故事在21世紀還能夠打動那麼多南韓讀者的心。如果不了解南韓婦女在實際生活中的地位，恐怕是難以明白的。

    小説雖然使用了很多真實的地名和機構名，但人物基本上是處在童話王國裏的。線條簡單，情節完全由作者掌控。金承宇“在富有而和睦的家庭中長大”，（28頁）是中産階級的理想丈夫，南韓女人最渴望嫁給這樣的男人。然而南韓過於森嚴的男尊女卑制度，使得大多數女人不能在丈夫那裏獲得現代的情愛。女人基本上依賴於男人的格局，又導致男人沒有理由要與女人平等。於是，恰恰在女人地位甚低的南韓，出現了少數自強不息的“女強人”。李美姝“生活在一個非常平凡的環境當中”，但她的信念是“不囿于女性的性別，堂堂正正地活著，為自己熱愛的事業奮鬥，哪怕要燃燒自己的生命”。（35頁）我在南韓任教時，曾經指導一班女研究生討論“女強人”的問題。可愛的學生們很羨慕“女強人”，但是在生活中誰也不願意真的去做。李美姝就是千萬個南韓“灰姑娘”的夢想。她用奮鬥獲得了成功，成了導演。她“弟弟在美國電腦界佔據了一席之地，叔叔在美國的事業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父母也跟著移民去了美國”。（58頁）生活是多麼簡單啊，只要一個抽象的“奮鬥”，就什麼都有了，還有一個比自己小三歲的白馬王子死活要娶自己。人有多少夢想，其實就有多少痛苦。李美姝在酒醉後也曾對金承宇大喊：“你們這些雄性動物，把經濟大權奪到手，就趾高氣揚地大呼小叫。”（72頁）李美姝的酒後之言，正好代南韓廣大婦女錶達了心聲。這個表面上沒有社會內容的唯美故事，仍然掩蓋不住南韓社會尖銳的性別矛盾。結婚後的金承宇不但要分擔家務，還要給李美姝洗腳，還要在李美姝大發脾氣時“想盡辦法逗美姝開心”，（118頁）更重要的是為李美姝在事業上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終於使李美姝在電影界確立了地位。這是何等美妙的一個“好丈夫”的夢想啊！從千百萬讀者對這個好丈夫夢想的癡迷中，是否可以看出南韓女性的“水深火熱”呢？

    然而，要得到這樣的好丈夫，代價實在太昂貴了。李美姝為此獻上了生命。雖然表面看來這是通俗小説的俗套，但實質上，這恰在無意中證明了小説的虛妄性。我們雖然看透了這是一部手法陳舊的通俗言情肥皂劇，但我們仍然會對女主人公的死寄予同情，這同情是寄予所有的南韓姐妹的，讓我們再次聽聽她們心底的呼喚吧：

    這個男人溫柔、善良、謙虛、活潑、是一個真正了解女人和愛情的男人，他在女人面前彎下腰，屈膝跪下，越發顯得高大。能跟這樣的男人共同生活過，並且現在還在一起，實在已經夠幸福的了！

    李美姝彌留之際，在心裏説要到天上去為她的好丈夫煮大醬湯。（284頁）面對“好丈夫”，李美姝是有著如此的愧疚。她不但為好丈夫留下了女兒，還為好丈夫選定了續弦。如此的賢淑，不但會感動女人，連南韓那些趾高氣揚的大男人，連中國的、日本的、美國的、埃及的男人，都會有一絲感動吧。假若有一天男人都變得金承宇那般完美，那麼書中穿插的一首小詩，就正是南韓女人的《男人頌》：“我曾為你哭泣／現在為你而活／我將為你死去／把生命全部獻給你。”我曾在南韓最著名的梨花女子大學任教兩年，我衷心祝願南韓姐妹的幽夢，能夠成真。

    《中華讀書報》2002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