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格調和時尚的生活
徐虹

    女人與城市之間永遠存在著不平等———像是船與海,花與園圃,雲朵與蒼穹。在一座城市裏,服裝裝飾女人,而女人除了作城市的裝飾以外,她們還能做些什麼呢?

    現代城市裏的女人,在灰色的高樓、鋼鐵、機器中間,妖嬈多姿,姹紫嫣紅。在我看來她們中許多人是屬鳥的,專長是咋咋呼呼。她們很容易吃驚很容易大笑,按我們單位男同志的話説,是興奮點特別低。她們成群結隊地去購物,像電影小説裏所表現的那种女人一樣 ,嗲聲嗲氣地與小販討價還價,並時不時地發出一陣爆笑,引得路人側目。有時則在大商場裏為了化粧品的出廠日期與服務員爭得面紅耳赤,或者在麥當勞細心地檢查牛奶的商標及産地,她們現在使用頻率最高的詞語是“消費者權益”,並且一口一個“我老公説”,她們所説的“我老公”就是那個戴眼鏡羅圈兒腿説話有點結巴的人。

    然而一座神秘而莊重的城市,完全可以對她們置之不理,按照自己的節奏和方向,按部就班地發展與前行。像大江東去,讓漂泊的船,隨波逐流。

    城市是一部雄偉的宏篇大論,讓女人們做其中停頓的標點吧。

    拿北京來説吧,曾經,我的童年被編織進北京的紋理中去。二十多年以後,車子拐進北海一段弧度圓滿的彎道,可以看見老城暗紅的磚墻,連結一排排冷冷的白欄杆。對面的角樓兀自輝煌———暗色的金配合了暗色的藍,上面描畫了繁複的花紋。角樓的飛檐上,臥著惺松的睡鳥。它們只在黃昏時分,一群一群,飛去飛來。老樹的枯枝猙獰如爪牙,黑色枝條的背景是朱紅墻面。處處是舊北京的印跡。20世紀70年代末的北京,正在這復活和呼吸。

    鴿子飛旋,羽翼拍動。它們不停歇地,從過去飛到現在。羽翅下掠過的恍惚的北京,舊房子被推倒翻新,孩子長大成人,街道被日漸格式化,暗灰的底子,代之以明艷和燈輝。人們的笑容里加了技術和藝術。以往悠然的生活,變作時髦的電視片頭的快動作。機器和鋼鐵,把茫然的人群包圍起來。

     那些鴿子也許正是二十多年前飛翔的那一群吧。那時候的鴿子在衚同的電線桿之間盤旋,飛不太高也飛不太遠。它們撲閃著翅膀成群結隊地飛越灰暗的老屋頂,飛躍橫七豎八的晾衣服的竹竿,飛躍竹竿上咧著大洞的破背心和小女孩的花褲衩。屋頂上蒿草多高,遠處傳來鄰居家男孩們慘烈的吶喊,檐角處昂立著一排鼓鼓的小獸,我的大花貓就蹲在旁邊“喵喵”叫喚。我正仰著頭衝它努嘴:虎子,下來下來,給你肉吃。

    二十多年,真快。總説時間是金錢,可如今時間也像錢一樣的不禁花,一不留神就流失一大把。如今,在橫平豎直的樣板都市裏,野趣橫生的散漫的村落,依照盆景的命運,被快速地規範化了。破壞,正以建立的名義進行。鏤空雕花的窗欞和屋檐上的小獸坍塌下來,隨垃圾一同消失。路邊風情萬種的高一朵低一朵的野花也不見了,她們都被轉移到了規矩的花圃裏,而且整齊化一地,以一樣的品種,呈現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姿勢———像是上世紀50年代的一種舞蹈:一排舞姿綽約的姑娘穿同樣的衣裙,脖頸向一側扭動相同的角度,柔美得同出一轍,好似一個人的多個重影。街邊的樓房,被紅藍條子的裝飾布覆蓋,一天天以令人驚訝的速度猛漲,不肖多時,露出真相,就有老人不認識原先的路了。這一些樓房,伴隨新世紀的人們的慾望,熱帶雨林般瘋長和膨脹。新建的街道,正是慾望無限伸展的枝條。

    以城市為標誌,一茬一茬的女人們,盛開又凋謝了;以女人為標誌,我的老舊而親切的北京,像黑白老電影,斷章如縷,歷久彌新;以時間為標誌,城市越來越年輕了,而女人們,卻無可奈何地老去。

    發展與成長,使女人和女人們所熟悉的城市之間加了哈哈鏡,彼此都變得陌生了:那些少年時熟悉的面孔,逐漸地老去,他們的生活正在變得越來越有規律,他們説話的腔調和口吻,也越來越滴水不漏。更年輕的和更鮮嫩的女孩子們,身體挺拔地噠噠噠地一步步走過,留下高傲的、孤獨的和風情的背影,走過的瞬間,青春已經閃過了。當下的生活被很多好聽的名詞充滿,比如流行、財經、網路、傳媒、商業、包裝,還有一種叫作“文化”的東西瘟疫一樣四處蔓延,把人都傳染得感了冒,連打噴嚏。文化人由此張揚起來,拿腔作調。街邊,總有打手機的I T人嚷,對對,這個是我們做的。廣告公司的小老闆説,對對,上次誰誰的演唱會是我們做的。媒體人嚷,對對,我認為這個個案,有很多的空間可以做。如果你路過大商場門口,外省推銷化粧品的女孩子會熱情地包圍你,恭維“小姐好有氣質哦”,不由分説拉著你的手塗抹著一些水脂和油膏。但她們一旦被得罪了,立刻會瞥著你説,嘁,有沒有文化呀。

    ……

    不是嗎,女人們看似城市的主人,然而她們在真正飛速運轉的城市面前,顯得多麼徬徨無助、渺小而謙恭啊。

    有一天週末下過雨,幾個朋友就打扮時尚晃晃悠悠從三味書屋的茶樓裏出來,溜達著去琉璃廠逛逛。街內外一個一個花花綠綠的攤子上,卷邊兒的古舊書也有,清末的三寸金蓮也有,錦繡上鋪滿了各色溢彩流光的玻璃物件:首飾、香粉盒、鑲嵌著扭金花邊的鏡子耳釘梳子,一件件都有模有樣的,很有來頭,讓人想起舊時的才子佳人故事———這就是上個時代的時髦,有一種遙遠的疏離。我們瘦身的吊帶衫牛仔褲,走在這條街上,像走在上一個時代裏,氣質和服裝跟這兒完全的不搭幹。反正,任何的時髦,當時再轟轟烈烈,過後不過也就剩下這一幅幅骨頭架子罷了。因為時髦和時間一樣易逝,服裝裝飾女人,而女人也無非是都市裏的一種花俏的裝飾。再過個幾十年回頭一望,各類風情各異的服裝連同它們風情各異的主人,都會變作熱熱鬧鬧的回憶了。

    《中國青年報》2002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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