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破人間寫坎坷——賈平凹訪談錄

     “黃埔二期”的臭棋簍子

    説到與賈平凹相識,已有20多年了。

    那是1980年的春天,陽春三月,陜西省作家協會舉辦第二期作協讀書會,成員有我、商子雍、商子秦、李志清、賈平凹、渭水、袁林這麼一幫子不知天高地厚、心高氣盛被稱作陜西文壇“文學新秀”的青年。所以,我與平凹是同學。

    那期讀書會後來被稱作陜西作協“黃埔二期”同學會。這些人當中,除了我不大爭氣外,大都成了大家,特別是又蔫又憨、寡言少語,個頭跟潘長江似的賈平凹。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黃埔二期”。

    在這期讀書會上,最健談的是商子雍,話最少的是賈平凹。賈平凹那時候就是《長安》(現在的《美文》)雜誌的編輯,他的案頭堆滿了來稿,他撒賴,要我們幫他審稿;又吝嗇,只請我們幹活,不請我們吃飯。大家説,賈平凹,你掙的稿費最多,還這麼吝嗇?他苦笑説,我寫的都是小小説,一篇才掙二三十塊錢,還不夠買煙抽,哪能跟你們比?

    這倒也是實話。並非平凹哭窮。

    在讀書會上,最不守紀律的也是賈平凹,一跑半個月居然沒了影兒,快讓人發“尋人啟事”了。那時候,他絕對不是個好編輯。他案頭堆的來稿積灰好厚,哪個作者碰上這樣的編輯,算他倒楣。

    三個月,一眨眼就完,分別那天,大家都挺難受,戀戀不捨。連老天都哭,早上是零星小雨,到中午,還越哭越傷心,越下越大,小雨變成了中雨。這叫“地不留人天留人”。都索性不走了。

    平凹拿出棋來,説:雅華,咱倆殺兩盤?

    我歡叫:好,咱倆決一雌雄,誰贏了誰是男人,誰輸了誰是女人,你要是輸了你就是我的老婆。

    他不像我那麼張狂,可也不示弱,説,好!那就看看,咱倆誰是誰的老婆。

    這棋下了兩個小時,直下到雨停。賈平凹臭棋簍子一個,一壺不開,戰績是:6:0。

    於是,賈平凹便是我的老婆了。

    一段往事,博你一笑。

     我是讀著孫犁的散文長大的

    魏雅華:最近,中國文壇發生了一件大事,作家孫犁去世了。

    賈平凹:我很悲痛,我寫了篇祭文在報上悼念他。

    魏雅華:我讀了。那悼文寫得很動情。

    賈平凹:我是讀著孫犁的散文長大的,孫犁是我非常崇拜的散文作家,是對我散文寫作影響最大的作家,他的散文清麗、優美、恬淡、大氣。尤其他的《白洋淀記事》,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他的去世是中國文壇的重大損失。

    魏雅華:您對他似乎懷著一種師生之情。

    賈平凹:是。

    魏雅華:你和莫言關係很好,是否因為兩人都自稱“我很醜”,都是一對文壇醜星,因此很親近?

    賈平凹:我和莫言實際交往僅見過一面,我敬重他的才華。

    魏雅華:莫言和你一樣,都是文壇怪才。他的行文風格粗野怪誕,奔放不羈,讀起來就跟聽搖滾似的。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賈平凹(笑):你形容得很準確。正因為如此,他才是莫言。就像騰格爾、臧天朔或孫國慶似的。

    魏雅華:你對以衛慧、棉棉為代表的一批美女作家,還有《上海寶貝》、這寶貝那寶貝的系列寶貝如何看?

    賈平凹:我是作家不是評論家,這個問題你應該向評論家提問,比如王愚、李星、肖雲儒。評論家與作家並不是一個行當。再説,我僅僅只是粗粗地翻了翻你説的那本書,並沒有好好地讀人家的作品,怎麼好隨便亂説?你讀了嗎?印象如何?你是評論家呀。這問題該我向你提才對。

    魏雅華:我讀過。老實説,文學寫到這個份兒上,山窮水盡了。讓人絕望得想改行,想上吊。

    賈平凹:(笑)所以你就改行了,做了時政經濟評論家。

     孤獨對於我,已是一種奢侈

    魏雅華:你覺得陳忠實怎麼樣?這個問題問得有點敏感了。不過讀者肯定想知道你對他的作品的看法,你可要實話實説喲。

    賈平凹:陳忠實比我強。他的文學功底紮實、厚重。

    魏雅華:你對當今文壇怎麼看?我問你一句話,你別見怪。陜西有句民間笑話:“陳谷、陳糠、陳忠實,假酒、假煙、賈平凹。”你對這句話怎麼看?你覺得你和陳忠實最大的相同和不同是什麼?

    賈平凹:當今文壇很熱鬧,新人很厲害。陜西流傳的那句話是玩笑之作,沒有什麼意義。我不想評論。陳忠實是我的老兄,我比他弱,他比我強。

    魏雅華:你的《西路上》和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有何異同?

    賈平凹:余先生的《文化苦旅》題材廣泛,涉獵面寬。而我這本書寫的就是絲綢之路那一條線,是單篇文章。

    魏雅華:平凹,你就跟馬拉多納似的,總能造出許多新聞來,總能處在新聞眼的中心,無論何時何地,總是新聞人物,佩服佩服!

    賈平凹:夠煩人的。想過個清閒日子都難,要不,我的行蹤都保密,苦不堪言。我跟陳忠實一樣,常想去鄉間躲躲。一到鄉間,享受孤獨,文思如潮,可孤獨對我,已是一種奢侈了。

    魏雅華:若到了鄉下,你該不會像電影《甲方乙方》裏那個吃煩了生猛海鮮的大款,把人家一個村子的雞都偷吃光了吧?(笑)

    賈平凹:不可能,我本來就是農民,生於斯長于斯,比不得那些人。吃慣了油潑辣子揪麵片、苞谷糝、漿水面。

    以前寫人生和命運多一些,現在側重在對人性弱點的深層思考

    魏雅華:最近在寫點什麼?

    賈平凹:隨便寫點。沒什麼一定,有感覺便寫,沒感覺便寫點字,畫點畫。我的寫作是順著我的河流走的,流到哪算哪。

    魏雅華:其實這感覺就是靈性。聽説,你長篇不寫了?你的《病相報告》反響不錯,好評如潮呀。

    賈平凹:寫得太累了,長篇不打算再寫了,寫點中短篇吧。我的長篇階段過去了。

    魏雅華:你怎麼看你的長篇寫作的這10年?

    賈平凹:這10年可能是我這一生中寫作量最大、作品引起爭論又最激烈的時期,從1993年寫出《廢都》起,我的興趣就一直在長篇小説上,《白夜》、《土門》、《高老莊》、《懷念狼》和《病相報告》等先後問世,而自《病相報告》後,我打算暫停長篇小説的寫作了。

    魏雅華:你的《病相報告》我讀了,其中有一段情節非常震撼,比如戒指那個細節。屍體火化後,戒指從骨灰中滾落出來,家屬大為驚訝,因為火化前肯定有人要給他擦洗遺體、穿壽衣,怎麼可能會發現不了?分析來分析去,只有一種可能,這枚戒指藏在死者體內。為什麼藏、怎樣藏?就成了無人解開的謎,這個細節在小説中,被強化到極致。為了愛情,男主人公把戒指吞到肚子裏,後來又藏到狗腿裏,在經歷了狗的失蹤之後,後來竟把自己的腿割開,將戒指縫了進去,這一縫就是一輩子。如此細節簡直讓人驚心動魄、沒齒難忘。

    賈平凹:你覺得這個情節可信嗎?

    魏雅華:可信。從邏輯上可以成立。我讀過許多你的中短篇,比如《醜石》,《土炕》,《雞洼窩人家》,都非常棒,讀後,讓人久久不能平靜。

    賈平凹:與1985年前後相似,我覺得我現在已經迎來了人生中集中創作中短篇的第二次高峰,但感覺與那時又不同。以前可能更注重形式和表現,寫人生和命運多一些,現在側重在對人性弱點的深層思考,而且技法應該説是更成熟一些。最近,我有一部小説集要出版,那就是《獵人》。由於《白朗》和《晚雨》這兩篇舊作與後來的新小説思路接近,且從未收錄過,也被收入《獵人》集中。

    我常覺得自己像鄉下人擔了雞蛋進城,人窩裏前防後擋,惟恐被誰撞翻了擔子

    魏雅華:你現在追求的藝術境界是什麼?

    賈平凹:我力圖在中國的背景下分析人性的種種缺陷,又能在作品中瀰漫中國傳統中的天人合一的渾然之氣,意象氤氳。無論如何,在小説創作上,我的長篇階段過去了。

    魏雅華:這可是個好消息。雜誌社、文學期刊們又該開打搶稿大戰了。前不久,你在北京辦了畫展?

    賈平凹:為期9天名為“長安男人”的書畫展,7月6日在何香凝美術館落下帷幕。有觀眾認為我的書畫是“國畫版的《廢都》”。不是這麼回事,我的書畫是性情所至,與文學作品風馬牛不相及。

    魏雅華:聽説來看畫展觀眾不多,9天來參觀者大概有600人左右。我看過一些你的畫,是在網上看到的,還看到些網友們的帖子,説什麼的都有。既有讚不絕口的,也有罵娘的。特別是那幅《裸竹》,畫的是一裸體女人雙腿張開躺在一片竹子下。還有那幅《鄉間大炕》,畫的是一對裸體男女相擁躺在炕上,有不少人稱這些書畫是“國畫版的《廢都》”。 

    賈平凹:(笑):胡説嘛。繪畫對我而言,本來就是玩玩的事情,和我的文學作品沒有必然聯繫。我常覺得自己像鄉下人擔了雞蛋進城,人窩裏前防後擋,惟恐被誰撞翻了擔子,之所以雞蛋未碎、擔子無恙,多虧朋友們。

    魏雅華:我的感覺是,你的畫和你的字一樣,都有一種返樸歸真的感覺,《裸竹》實際上描寫的是一種人性的釋放,壓抑的解脫。而《鄉間大炕》則描寫的是農村版充滿泥土味的《本能》,從技法來看,讓我産生的聯想是,很像齊白石晚年的人物畫。寥寥幾筆,不甚講究解剖和形體的準確,追求一種大智若愚的粗枝大葉,信筆寫去,看去寥落,其實大俗中蘊含著大雅。這些不是一般觀眾都能欣賞得了的。

    賈平凹:(笑)隨它去。

    魏雅華:蘿蔔白菜,各有所愛。賈平凹:如此便好。 

    皆大笑。

    賈平凹檔案

    1952年出生於陜西省丹鳳縣棣花村。父親是鄉村教師,母親是農民。文化大革命中,家庭遭受毀滅性摧殘,淪為“可教子女”。1972年以偶然的機遇,進入西北大學學習漢語言文學。畢業後,任陜西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長安》文學月刊編輯。1982年後從事專業創作。《美文》雜誌主編,現任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作協陜西分會副主席。

    著有《賈平凹文集》(14卷)等。主要作品為《商州初錄》、《浮躁》、《廢都》、《白夜》、《到府》、《高老莊》、《懷念狼》、《天狗》、《黑氏》、《美穴地》、《五魁》等。曾獲得全國文學獎三次,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法國費米那文學獎。以英、法、德、俄、日、韓、越等文字翻譯出版了二十余種版本。

    

    《南方日報》 2002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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