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小説裏的愛情
孤雲

    卡爾維諾《為什麼要讀經典》十四點中至少有五點強調經典需要重讀或者反覆閱讀。當然沒錯。但我更傾向從經典中找到閱讀快感。也就是説,讀經典,我指的是經典小説,其實可以象看美國大片,重要的是視覺快感。獲取快感,關鍵要放下仰視的眼神,拋掉各種關於經典的道聽途説。也就是説,以無知的姿態進入文本。也只有這樣,經典才能還原。出於這樣的想法,我把讀經典小説作為消遣,每天先讀幾頁西哲史之類的嚴肅性讀物,然後躺沙發上讀小説。

    言歸正傳。我最近在這樣的狀態下陸續讀了三本小説——毛姆的《刀鋒》、霍桑的《紅字》、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從理論的角度來評論這三本小説是比較傻的想法,論述上述名著的經典性只能是一種重復建設,該讚美的地方,一大堆文學評論家早讓你無從置喙,至於雞蛋裏挑刺,也不能顛覆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的光輝形象。正如我上面説的,我讀小説,主要是消遣,在細節中尋求閱讀快感。

    一本好的小説,都會有些細節讓閱讀者忍俊不禁。比如在《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二章,當阿裏薩把他表示“忠貞不貳,永遠愛她”的情書掏出來給費爾米納的時候,從扁桃樹的枝葉中掉下一攤鳥糞,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費爾米納用來接信的繡花繃子上。這個細節一方面消解了前面營造出來的阿裏薩的愛情的純潔性,此外還有一定的象徵意味,暗示著愛情的不可信。這個觀點,一方面從阿裏薩幾十年裏對情慾的追逐,卻在費爾米納面前説“我一直為你保持童貞”可以看出。當然,阿裏薩這裡説的“童貞”應該是精神層面的。他曾試圖保持肉體上的貞潔,這一點在他面臨清潔女工的色誘時提到過。但當他失貞並感覺到肉欲的快樂後,他開始主動追逐並以此為樂。不能説他對生命中的其他幾個女人沒有愛,但卻反過來説明愛不是純潔的,也不是唯一的。至於費爾米納,我懷疑她從頭到尾就沒有愛過阿裏薩,也沒有愛過烏爾比諾醫生。她與烏爾比諾醫生的結合是世俗婚姻的典範。而費爾米納年輕時與阿裏薩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情竇初開,或者是受到對愛情的浪漫之想所驅使。所以,當她旅遊回來,第一次見到阿裏薩的時候,她的心思轉變得那麼迅速而且毫不猶豫。那意味的對愛情的種種浪漫之想的幻滅。在烏爾比諾醫生死後,也就是她再度接受阿裏薩後,也並非為了愛情。這裡面,有她見到阿裏薩社會地位提高的世俗因素,有晚年淒涼尋求慰籍的動機,也有對年青時候的懷舊情緒。這時候,肉欲從愛情的舞臺消隱,兩位老人互相愛撫無非是對生命的一種渴求。他們太老了,老得不能做愛,當然,也沒有了愛。

    但還有一點必須説明。《霍亂時期的愛情》最後一章,他們在船上挂著標誌遭遇霍亂的旗幟,在那條被人類糟蹋污染的河上來回遊戈的描寫,表達的並非愛情最終戰勝一切。而是揭露了人類的淒涼境遇——愛沒有世俗存在的理由,生命的殘酷規律更能摧殘一切。當然,馬爾克斯並不對愛情絕望。

    愛情,是人類的一種原動力。對愛情的絕望很容易把人推向崩潰的邊緣。很湊巧的是,我同一階段閱讀的其他兩本小説,更多的是關於拯救的題材。《紅字》以宗教為背景,《刀鋒》則以一個偏執地追求生命終極意義的形象來説明愛情的蒼白無力。

    《紅字》固然在於揭示中世紀宗教對人類本然的愛情的鉗制。但我從文本中卻也看出來,愛情在這其中扮演的是邪惡,正如小説裏的羅傑奇林沃思就是邪惡的代表。小説並沒有著墨描寫海絲特普琳與牧師狄梅斯迪爾偷情的過程,而是一開始就描寫海絲特普琳被戴上懲罰的紅十字。另一方面,雖然狄梅斯迪爾牧師心中充滿懺悔,卻不足以讓他在一開始就站出來承擔處罰。而海絲特普琳的丈夫羅傑奇林沃思的邪惡讓牧師最終認識到惟有懺悔才能得到救贖。在小説裏,愛情也是一種邪惡,即便是這裡的愛情本身是追求自由與光明的象徵。這一點,在狄梅斯迪爾生命的最後一刻表露無疑。他説:

    “我們曾一度忘卻了我們的上帝,我們曾一度互相冒犯了各自靈魂的尊嚴,因此,我們希望今後能夠重逢,在永恒和純潔中結為一體,恐怕是徒勞的了。上帝洞察一切;而且仁慈無邊!他已經在我所受的折磨中,最充分地證明了他的仁慈。他讓我忍受這胸前灼燒的痛楚!他派遣那邊那個陰森可怖的老人來,使那痛楚一直火燒火燎!他把我帶到這裡,讓我在眾人面前,死在勝利的恥辱之中!若是這些極度痛苦缺少了一個,我就要永世沉淪了!讚頌他的聖名吧!完成他的意旨吧!別了!”

    愛情和慾望,主要是慾望一度戰勝了神聖的宗教,宗教又戰勝了邪惡,完成了人的救贖。這就是《紅字》想説的。

    愛情是不可信的,但愛情存在嗎?這恐怕也是一個很傻的問題,你覺得她存在,她就存在。愛情作為生命的一個主題,還會永遠地伴隨著我們的永生永世。不幸的是,我最近看了三本小説,這三本小説對愛情都充滿了疑惑。《霍亂時期的愛情》中世俗愛情的荒謬,《紅字》裏純潔愛情的幻滅,雖則讓人對愛情近乎絕望,但終究還不是徹底絕望。然而,愛情在《刀鋒》的主人公拉裏面前卻顯得不值得一提。很顯然,與追求生命的終極問題相比,愛情顯得渺小。我很喜歡把《刀鋒》看作《星球前傳》,都是“英雄”的“史前史”。把拉裏當作譯者所説的維特根斯坦使小説更完整,也更有對比意味。哲學家之所以成為哲學家,當然不必捨棄愛情。但對於汲汲追求生命終極意義的人來説,愛情自然退到其次的地位。在這樣的背景下,更可以看到愛情的蒼白。

    如果拉裏當兵的時候沒有親眼見到戰友的死亡,並由此困惑于生命問題,他自然會按照世俗的慣性生活。這裡有一點很關鍵,我們一生都會經歷許多類似遭遇,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從那一點蛻變,或者即使發生變化,也不會象拉裏那麼徹底。拉裏和伊沙貝爾的愛情,最開始就是世俗慣性下的産物。然而當拉裏開始自覺反思並逐漸偏離生活軌道的時候,伊沙貝爾對他的愛情就顯得靠不住了。你瞧她是那麼乾脆地決裂,然後投向現實生活的懷抱。歸根結底,伊沙貝爾和拉裏的感情不是愛情,與格雷之間也不是,而這世界上太多和她一樣的人,無非是在庸俗中尋找愛情並自以為得到愛情。當然,這也無可非議,因為我們都是俗人。但你不知道當我讀到她在車上看著拉裏的胳膊眼裏充滿慾火那一段的時候,我對她是多麼的厭惡。那不僅僅是一種性慾,也是一種本能的佔有欲。這個細節可以説明,她和拉裏——曾經是一對情人,在人生路上朝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了。愛情,最終在拉裏身上消失了。

    人民網 2002年8月7日

    

    




版權所有 中國網際網路新聞中心
電子郵件: webmaster@china.org.cn 電話: 86-10-683266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