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邊本種種
陳子善

    何謂毛邊本(又稱毛邊書)?這在《辭海》上是查不到的。但是1981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魯迅全集》對其有一個僅九個字的最簡明扼要的注解:“書籍裝訂好後不切邊”。今天如果書店出售不切邊的毛邊本書籍,大都會被讀者誤認為不合格的半成品而棄置不顧,但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毛邊本卻在中國風行一時,與新文學的勃興互為因果,成為當時文化景觀中一個突出的亮點。

    提倡毛邊本不遺餘力的並非別人,正是新文學的祖師爺魯迅。魯迅晚年對毛邊本有過好幾次明確的表態。一次是1935年4月10日給後來在香港大享文名的曹聚仁的信上説:

    《集外集》付裝訂時,可否給我留十本不切邊的。我是十年前的毛邊黨,至今脾氣還沒有改。但如麻煩,那就算了。而且裝訂作也未必肯聽,他們是反對毛邊的。

    另一次是同年7月16日給東北作家蕭軍的信上説:

    切光的(指蕭軍的長篇小説《八月的鄉村》,有毛邊本和光邊本兩種——筆者注)都送了人,省得他們裁,我們自己是在裁著看。我喜歡毛邊書,寧可裁,光邊書像沒有頭髮的人——和尚或尼姑。

    古人云:“君子不黨”。魯迅自封“毛邊黨”,可見他對毛邊本的忠誠不二。後來的毛邊本愛好者,也大都以“毛邊黨”自居,甚至有愛書家寫過《告別毛邊黨》這樣的妙文。那麼,為什麼魯迅對毛邊本情有獨鍾,以至他早年的著、編、譯,從《吶喊》到《徬徨》到《墳》到《朝花夕拾》到《苦悶的象徵》到《唐宋傳奇集》,無一不是毛邊本?已有論者從諸多方面加以分析,如他對書籍裝幀的重視啦,或與他的倔強個性有關啦,但無論如何,有一點不能忽略,即與他早年負笈東瀛,通過日本這個媒介迷戀西方書籍裝幀藝術不無關聯。毛邊本正是作為西方書籍文化的一種具體體現,為魯迅所喜愛,所移用。他與周作人合作編譯的《域外小説集》一、二集初版本(1909年3月、7月東京神田印刷所印行),就都是毛邊本,而今早已成了鳳毛麟角的新文學中的“罕見書”了。

    魯迅之弟周作人也是不折不扣的“毛邊黨”。早在1926年4月,周作人就在《語絲》上撰文屢述提倡毛邊本的種種理由,聲稱印製毛邊本“就是要使自己的書好看些,用刀裁一下,在愛書的人似乎也還不是一件十分討厭的事,至於費工夫,那是沒有什麼辦法,本來讀書就是很費工夫的。”由於周氏兄弟的鼓吹和實踐,自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中葉起,毛邊本就大行其道了。就筆者有限的見聞,新文學大家名家中,除了周氏兄弟,鬱達夫、郭沫若、張資平、林語堂、冰心、蘇雪林、謝冰瑩、葉靈鳳、施蟄存、邵洵美、章衣萍、許欽文……等等(這可以開出一份很長很長的名單),無一不出過毛邊本,從而形成一個豐富多彩的毛邊本世界。只是當時的毛邊本形式多種多樣,有開本各各不同的毛邊本;有書頂著色,書根毛邊的;也有毛在書根,書頂平整的,筆者所藏魯迅第一部雜文集《墳》的初版本就是毛在書根的。直到二十年代末,上海北新書局成為出版毛邊本的大本營,毛邊本毛的一邊才逐漸統一到書頂。而且為其他競相出版毛邊本的書店所效倣,一直沿用至今。筆者所藏《吶喊》1929年4月第12版毛邊本,就已把毛邊從初版的書

    根移到書頂,即為一個明證。當然,也有例外。1935年12月,左翼詩人蒲風出版的長篇敘事詩《六月流火》毛邊本,就是依然毛在書根的。

    對於毛邊本,筆者雖然也十分喜愛,但並不刻意蒐求,因為筆者懂得“可遇而不可求”的覓書之道。中國毛邊本“始祖”《域外小説集》初版本,筆者無緣得見,但筆者有幸入藏中國開本最大的毛邊本,即1946年上海貝多芬學會出版的《音樂的解放者——悲多汶》(R.H.夏萊著,彭雅蘿譯),16開道林紙本,厚達六百餘頁,而且毛在書根,頗為難得。筆者還藏有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最後的毛邊本,即李健吾翻譯的莫裏哀名著《吝嗇鬼》(1949年6月上海開明書店初版,為“莫裏哀戲劇集”上輯之五,全輯七種,均有毛邊本),但用的是普通西報紙,不夠厚實。毛邊本用紙必須講究,這時毛邊本已經式微,風光不再,只能將就了。

    不切邊的毛邊本,對讀者的耐心和時間而言,無疑是個考驗。毛邊本不裁邊就無法閱讀,因此,有邊裁邊讀的,也有先裁後讀的。但可以肯定,如果一本毛邊本未曾裁開,那就説明書的主人從未讀過這本書,不管他收藏此書的時間有多長。有趣的是,筆者所藏的毛邊本中,就有幾種是尚未裁開的。在東京購得的《吶喊》第12版,書中只有魯迅《自序》的第一篇《狂人日記》裁開了邊,可見這位書的主人讀了《狂人日記》之後,也許中文根底太差,也許不能理解魯迅小説的深邃意義,就此罷手,不再往下讀了。又如林語堂舊藏劉半農譯《國外民歌譯》(1927年6月上海北新書局再版)和周作人名著《中國新文學的源流》(1934年10月北平人文書店訂正三版)等都是尚未裁開的毛邊本。在度過了漫長的歲月之後,這些未曾裁邊的毛邊本所折射的人與書的互動關係,自可激發筆者的想像。

    當年魯迅所擔心的由“和尚或尼姑”(即光邊書)一統天下的局面終於在五十年代成為現實,惟一的例外可能是1957年北京出版的《詩刊》創刊號毛邊本(應該補充一句,二三十年代的新文學雜誌中也多有毛邊本,著名的有《創造月刊》、《新文藝》、《新月》、《我們》、《水星》等,同樣豐富多采,限于篇幅,不贅言)。八十年代大陸出版復蘇,百花齊放,愛書人對書籍文化的探索和追求呈現多樣化,毛邊本開始捲土重來,“毛邊黨”也重振旗鼓,乘勢復辟。1988年1月,北京三聯書店出版香港著名書話家葉靈鳳的三大卷《讀書隨筆》,編選者、香港資深報人柳蘇(羅孚)就印製了少量毛邊本分贈友好,筆者有幸得到一套,至今寶藏。此後,筆者所得到的新毛邊本,舉其犖犖大者,計有姜德明著《余時書話》(1992年9月四川文藝出版社)、張中行著《留夢集》(1995年1月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十卷本《唐弢文集》(1995年3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淩叔華文存》(1998年12月四川文藝出版社)和黃裳著《來燕榭讀書記》(2001年3月遼寧教育出版社)等等。其中,《唐弢文集》是中文書中極為難得的精裝毛邊本,《余時書話》和《來燕榭讀書記》則是非主流的毛在書根的毛邊本。同輩文友中,小寶的《愛國者遊戲》(2001年8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和陳學勇的《淺酌書海》(2001年9月江蘇教育出版社)因都是毛在書根的非主流毛邊本,也值得一提。最近,東南大學出版社“六朝松隨筆文庫”第一輯12種均有毛邊本行世,可謂新世紀毛邊本印製中的大手筆。而筆者自己所編諸書中,《董橋文錄》(四川文藝出版社)、《學人書話》(文匯出版社)和李歐梵著《音樂的遐思》(文化藝術出版社)等,也都有少量特製的毛邊本,只不過海內外“毛邊黨”外人士不曾知曉罷了。

    毛邊本在香港和台灣恐早已成“廣陵散”了。1947年1月,台灣省編譯館倒是印過李霽野譯《四季隨筆》(英國吉辛著)毛邊本,但那也是上個世紀上半葉的事了。五十年代以降,臺港許多詩人印製的詩集精美漂亮,卻也未見有情致獨特的毛邊本,也許我孤陋寡聞,不曾見到。不過據香港書話家黃俊東回憶,已故張愛玲研究專家唐文標早年在台灣出版自己的著作,分贈友好的就是毛邊本,可惜我未曾寓目。去年初冬,筆者赴臺開會,在遠景出版集團主持人沈登恩辦公室書架上得見林行止著《到處風騷》(1993年7月初版)一書,居然是毛邊本,且毛在書頂,正好符合魯迅翁主張的毛邊本標準,當即不客氣地據為己有。雖然明知不可能,筆者仍不禁奢想,要是有可能擁有一整套“香港第一健筆”林行止著作的毛邊本,那該多好!

    如果説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人們裁讀毛邊本是一種時尚,那麼今天大概已沒有多少人知道毛邊本為何物了。甚至連從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專家學者也對毛邊本不甚了然,不少現代文學碩士博士從未見過毛邊本,這實在有點悲哀。然而,真正的愛書人,真正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入迷的人,恐怕都會對毛邊本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這倒不是“物以稀為貴”,重要的是毛邊本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參差美、樸拙美和本色美;更重要的是,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毛邊本的興衰正與新文學的進程息息相關,同呼吸共命運,見證了新文學的曲折坎坷,許多新文學名著最初不正是以毛邊本的形式問世的嗎?

    當今世界已進入電腦時代,“上網”閱讀已成為時尚,連光邊的書籍能否存在都已成了問題,你還來奢談什麼毛邊本,豈非迂腐?其實不然。記得美國哈佛大學李歐梵教授曾建議當今各界“成功人士”在緊張繁忙的拼搏之餘,不妨選聽幾段古典音樂以為調節。那麼,愛讀書的朋友,可能的話,找一部毛邊本邊裁邊讀,一定也能放鬆自己的情緒,舒展自己的思想。畢竟,夜深人靜,清茗一杯,在燈下欣賞毛邊本特殊的美感,從容裁讀毛邊本,是一種優雅的生活態度,一種陶然的讀書境界,別有情趣。

    

     《文匯報》2002年8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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