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宛潤總是很得意她是第一個發現汽車是有表情的人，其實我還在做小孩的時候就知道這個，那是在很遠很遠的大山裏，有一條簡易公路，我跟一群小孩在公路上攔汽車，我們手拉手，對著隆隆開過來的汽車齊聲大叫：汽車來了我不怕，我和汽車打一架！汽車毫不畏懼，一點沒有減速的意思開過來，眼睛瞪得溜圓，咬牙切齒惡狠狠地。我們松了手，慘叫一聲作鳥獸散，汽車呼地開了過去，我心裏一驚：汽車的樣子好兇哦！

    時隔十幾年，周宛潤推出了她的《大衛賓士》。這是這位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才情斐然的新生代女作家，繼《網路時代的四十八個關鍵詞》、《破小孩語錄》、《五妹妹的女兒房》後，推出的第4本書。這是一本非常奇特、獨一無二的書，當然不是指能把這本書唬弄成翻譯小説的十分洋派的語言，也不僅僅是因她寫了汽車的臉，汽車的眼、汽車的表情，而是她煞有介事地告訴你汽車是可以無人駕駛的。不，不是指的高科技，高科技就沒意思了，是説任何汽車——高貴如大衛賓士，卑賤如挂車小強貝，在人的目力不及的地方，它們自己可以開到任何它們想去的地方，參加西山狂飚沙龍，或去碼頭看齊拉雅拍電影。這就是説，只要它們願意，汽車是可以主宰自己的，也就是説，汽車是有靈魂的！

    汽車是有靈魂的，這讓我所料不及，讓我非常震憾，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我都沒有想到這個，這的確有點驚世駭俗，因為世界萬物，只有人是有靈魂的，認可了這一點，就等於認可了人類社會中還隱匿了一個與之平行的絕對獨立的汽車社會。這個社會在你對它還沒有知覺的時候，它只存在於格拉納達市。那是一個高度發達的現代都市，街上只有汽車，幾乎沒有行人，人們幾乎忘了自己是可以走路的，在那裏，汽車失去了汽車之父卡爾賓士發明汽車的最本質的意義：為了更快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為了使生活的範圍更廣闊更自由。人們把汽車異化成了一個虛榮和貪婪的載體，貴為百年汽車之王的大衛賓士，也只是格拉納達首富蓋茨比先生炫耀財富的道具，他只能在蓋茨比先生為它舉行的酒會上以“玩具的形式出現，或者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被管家老金開著在莊園裏遛彎，就像是遛鳥遛狗一樣，他600公里的時速，他完美無缺的設計和性能，幾乎成了一個想像中的沒有實際意義的指數。而他心儀的女朋友寶馬齊拉雅，因為自己的尊貴和美貌，一心想獲得人類的恩寵，成為電影界的汽車明星，卻在一次大片的拍攝中，被追求視覺效果、感觀刺激的導演葬身於一片火海之中。

    這熊熊大火照亮了碼頭的半邊夜空，也照亮了人類極其獰猙、自私、無聊的一面，這樣的面目令大衛震驚、激憤、絕望，他終於振臂一呼，帶領全城所有的汽車，在汽車之父卡爾賓士的神領下，沿著大海濤天巨浪鋪就的通天大路，呼嘯而去，奔向我們不可知的汽車文明的星球。

    那是怎樣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周宛潤已濃墨重彩地把它描繪得淋漓盡致，留給你想像的是那些汽車的臉，那些奔向流奶流蜜之地的、形形色色的臉會有著什麼樣的表情：激越、神往、亢奮……每張臉的嘴角都挑著一絲反諷的冷笑，那笑是衝著人類來的。反諷——這正是周宛潤運用她天馬行空、無羈無絆的想像力構築這樣一個成人童話的精粹所在，人類究竟出了多大的麻煩，貪婪、虛榮、無法遏止的物欲，還有自負、愚蠢，令那些他們製造出來的並以為是沒有靈魂的鋼鐵之軀，都不屑于與他們為伍。人類的麻煩真是太大了！

    汽車背叛了人類，顛覆了他們的上帝，格拉納達這座赫赫有名的現代都市變成了某種意義上空城。而格拉納達市的市長、及所有享受汽車的人都自作聰明地斷定，這是恐怖組織精心策劃的一起陰謀，大概類似于“911”。

    人類要“幽默”起來，真是讓汽車笑掉輪子！

    《中華讀書報》2002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