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啟功先生
徐可

    我與啟功先生交往十餘年,對先生的道德文章深為敬佩。平時交往,雖然都是些點點滴滴的小事,但就在平常的待人接物、言談舉止間,顯示出先生不凡的人品。

    豁達大度的謙謙君子

    第一次與啟先生打交道,是在1991年,請他為光明日報《圖書評論》專刊題寫刊名。當時還請到了冰心、李琦、李鐸、沈鵬、歐陽中石等諸位先生,感覺他們都非常親切、隨和;偏偏是啟功先生讓我碰了一個軟釘子。

    來到啟先生居住的北師大小紅樓前,正巧他要出門。我把來意簡單地説了一下,啟先生問我:“是要橫的還是豎的?”我想,不如橫的、豎的各來一幅,回去可以視版面情況選擇。心裏這麼想,嘴上也就説出來了。話一齣口,啟先生似乎有點不悅了:“那要不要斜的、圓的各給你寫一個,簡體、繁體再給你寫一個?你光想著排字工人方便,就不替我這個八十歲的老頭子想想?”我一聽,壞了,啟先生一生氣,字肯定寫不成了。

    這樣忐忑不安地過了幾天,一天,忽然收到從北師大寄來的一封信,信封上是我所熟悉的字體。拆開信封,裏面別無他物,只有兩幅字,上面都寫著:“圖書評論啟功題”。不過,一幅是橫的,一幅是豎的!啟功先生果然按照我的請求寫了!多麼忠厚的長者!

    其實,啟先生是個最不愛生氣的人,他是慣會跟人開玩笑的。那時候我對他不太了解,所以嚇了一跳。後來接觸多了,才知道他的為人是多麼謙和、大度。有好幾次我有意提起此事,有點檢討的意思,先生總説:“我那是童言無忌,胡説八道,您可別往心裏去啊。”

    啟先生在諸方面都卓有成就,可他在書法上的名氣實在太大了,因而也給自己招來了數不清的麻煩。求字的人趨之若鶩,認識的或不認識的、懂書法或不懂書法的,都以能求得他的墨寶為榮。而菩薩心腸的啟先生差不多是有求必應。他身體不好,常常徹夜無眠。夜深人靜之時,正是他最忙碌的時候。他備有一個本子,封面上寫著“文債”二字。本子換了一本又一本,“債”卻總是還不完。

    悲天憫人的忠厚長者

     啟功先生的幽默與開朗是出了名的。他常説:“小孩子有句順口溜:‘手心手背,狼心狗肺。’我是‘手心手背,沒心沒肺’。”不少人都知道他是“皇親國戚”——清朝雍正皇帝的後代。其實,他打小兒就是苦出身,後來又歷經坎坷和劫難,可他卻保持著樂觀、開朗的心境,從不計較個人得失。一天,為了一件什麼事情,我對啟先生説了聲“謝謝”,先生答曰:“不用謝了!”説完大笑起來。見我不解,他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人坐著馬車去人家作客,到了,主人讓把馬車卸下來給馬喂草料吃,客人説:‘不用卸(謝)了,套著喂就行了。’”説完,我們倆都哈哈大笑。啟先生就是這樣,一身的幽默細胞,一肚子的笑料,隨便一句話就能逗得你樂不可支。

    啟先生是一位心地善良的長者。他從不計較個人的得失,總是以樂觀的心態對待過去所受的磨難。

    他思念他的親人。他曾經寫過一首詩:“鈔幣傾來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須焚。一家數米擔憂慣,此日攤錢卻厭頻。酒釅花濃行已老,天高地厚報無門。吟成七字誰相和,付與寒空雁一群。”啟先生動情地説:我最親愛的人,我的母親、姑姑、老師、老伴,他們活著的時候,我沒有錢讓他們過好日子。現在他們都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也八十多歲了,要這麼多錢有什麼用呢?言語間充滿對親人的思念之情。這種思念之情在他的許多詩作中都有體現。像著名的《痛心篇二十首》、《賭贏歌》,是為追悼亡妻而作,可謂字字皆血,讀之催人淚下。

    他關心他身邊的人。每次見面,他都要問起我最近的情況。每當我取得一點成績或是有了一點進步,他都非常高興。有一次,我把剛寫完的一篇專訪送他審改,他當場就看了起來,並用鉛筆認真地修改,連一些標點符號都改了。當我為自己的字寫得太差而不安時,他放下筆,認真地説:“文章寫得好的人,很少有字寫得好的,因為他得順著思路寫下去,沒有時間琢磨字寫得好不好。”其實,對自己的文章,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先生這些話是對一個後生的鼓勵。

    他還惦記著更多的人。每次見面,他都關切地詢問社會現狀。雖然足不出戶,但他對很多社會現象卻非常了解。談起下崗工人、農民負擔,他都非常焦急。為了幫助貧困學子完成學業,他曾捐出書法作品100件、繪畫作品10件,籌集資金,設立“勵耘獎學助學基金”。

    剛正不阿的正直之士

     啟功先生為人隨和,但又是一個極認真的人,絕不隨聲附和。他常常在談笑間針砭時弊,臧否人物。他的書法作品是很多人所渴望擁有的。感情相投的人,他欣然相贈,不取分文;話不投機的人,則千金難求。

    啟先生在給人題字時,總要先問一句:“要簡體還是繁體?”他這是尊重別人的習慣。但凡是題寫公開出版的書刊名或是牌匾時,他必定寫簡體字。有人作過調查,北京市所有的立交橋中,只有啟先生題寫的“建國門橋”是規範的簡體字。啟先生對此的解釋是:“別的橋都是名人題寫的,我不夠名人資格,所以只能老老實實地按規範字寫。”有人問他是不是愛寫簡體字,他正色道:“這不是愛寫不愛寫、好看不好看的問題,漢字規範化是國家法律規定的,法律規定的我就得執行。”

    啟先生是著名的文物鑒定專家,常常有人拿著收藏的古代字畫請他鑒別真偽。有一段時間,他發現有人以他的名義在贗品上題字落款“真跡無疑”,給當事人帶來巨大損失,啟先生對此非常憤怒。1993年6月17日,啟先生特地把我叫去,委託我在報上宣佈他的一個決定:從今以後,不再在古字畫上題字!他鄭重地説:“我對這種行為必須講話,這與造我的假字不同,這是以我的名義欺詐別人,對這種犯罪行為,我要保留追究刑事責任的權利!”此時的啟先生,表情嚴肅,表現出了他性格的另一面:認真。在原則問題上,啟先生從不含糊。幾十年來,他為人師表,不虧操守,不媚上不趨勢,高尚的道德為人敬仰。他為自己的書齋取名為“堅凈居”,自號為“堅凈翁”。“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堅凈”二字正是他性格和為人的真實寫照。他曾經集前人詩句撰寫過一副對聯:“能與諸賢齊品目,不將世故係情懷”,用這副對聯來描述啟功先生的為人,真是太恰當不過了。

    《光明日報》2002年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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