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生命同步——詩人林莽訪談錄
蘇向東

    在六月的一天,遠離詩歌許久的我,忽然接到一個忘年朋友的電話,他告訴我朝陽區文化館有當代詩人林莽主講的詩歌欣賞講座。我先是詫異,即而驚喜,詩歌對於許多人來説是一個久違了的朋友。於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早上,我有幸結識了 “白洋淀詩歌群落”和朦朧詩派的重要成員之一,詩人林莽先生。林先生一身樸素的著裝和臉上永遠平易溫和的笑容,一下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於是,便有了這篇關於詩歌的對話。

    新世紀的詩歌更接近藝術本質

    中國網:八十年代詩歌的盛況至今仍令人懷念。然而進入九十年代,詩歌卻成了沒落的貴族。有人説,詩歌已經遠遠地落在生活的後面,更有人説,詩歌死了,您認為詩歌究竟怎麼了?

    林莽:説詩歌死亡了,這不過是一種極端的説法。持這種觀點的人,也許他們對詩歌本質缺少應有的了解。我相信,詩歌不會死亡。

    人有兩種本能,生存本能和藝術本能。藝術本能使人得到精神的撫慰,失去這個本能,人不過是行屍走肉,只要精神需求存在,詩歌藝術肯定會被一部分人接受,甚至會在一個時期為大家所共同關注,形成一股熱潮,就象八十年代一樣。九十年代以來,詩歌好象比較沉寂,但我認為這是一個正常的現象。反思歷史,我們會發現,詩歌最熱的時期,全民皆詩的年代,恰恰是社會生活最不正常、最不穩定的時期。現在,詩歌不是死亡了,而是繼承發展了。想想五十年代的作品,甚至七八十年代的作品,很多作品已經讓你不能讀下去了,那些詩現在讀起來令人發笑。但那是歷史事實,詩歌的水準就是那樣。到了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以後,西方現代主義開始進入中國,對我們的審美觀念形成了強烈衝擊。對於這種新的審美觀念,有的人走得比較靠前,有的人比較滯後,所以有些人感覺讀詩讀不懂了。

    其實,詩歌作為一個藝術門類,能夠欣賞它,讀懂它,還是需要一定的美學修養和藝術修養。現代詩歌教育也應象中國舊體詩詞那樣,有一個比較成型的藝術教育方式。

    在經歷了九十年代的沉寂之後,中國詩壇出現了一批非常優秀的年輕詩人,他們站在前輩詩人的肩膀上,看到了更壯美的風景,他們的讀書範疇、認知方式、思維的寬泛度、寫作的技巧性與朦朧詩時代的詩人相比都在向前發展。

    詩歌是一代人為一代人的寫作,不能説詩人誰比誰高,一個詩人的成功與否要看這個詩人的作品是否代表了那個時代的精神,是否有進一步延續下去的可能性。我以為,詩歌有兩種,一種是重要的詩歌,一種是優秀的詩歌。優秀的詩歌具有歷史的穿透力,它所體現的詩人的思維方式、情感方式和人類永遠是共通的;有些詩會是一個重要歷史時期的作品,在那個時期必須提到它,因為它是當時人類思想的里程碑,不提它就無法説明這個時代。現在的詩歌,只要大家冷靜地看一看,讀一讀,會發現詩歌是在向前蓬勃發展的,而且是向著更高的層次發展,更接近藝術的本質。

    商業化時代,讀詩需要一種狀態

    中國網:我記得八十年代中期朦朧詩特別熱,很快台灣席慕容的詩又熱遍全國,到了九十年代初就是汪國真的詩,我還去過人大聽過他的講座,簡直可以用盛況空前來形容。但後來詩歌的影響力就慢慢下降了,變得無聲無息。可正好這段時間,1992年十四大召開,中國開始建立市場經濟,中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蓬勃發展,進入了一個經濟繁榮、全面發展的時期。這段時間比如散文、小説也經歷了一段很痛苦的日子,但很快適應了市場的發展,它們的創作非常繁榮,然而作為時代歌者的詩歌藝術,一種最有激情、最能直接表達心靈感受的藝術載體卻幾乎失去了聲音。

    林莽:詩歌一般都走在時代的前面,比如改革開放之前,最早的朦朧詩興起的時候,其他的文藝門類都還處在沉寂當中。對於一個時代的變革,詩歌的敏感度比較高,也是最好體現的一種方式,直接,簡單,強烈。九十年代以後,詩歌熱潮退去,散文、小説繁榮,一個原因是由於經濟改革、社會節奏加快了,人們的生活方式、生活狀態發生了變化,社會壓力加大了,越短小的東西、越輕鬆好讀的東西,可能更是人們所需要的,比如茶余飯後,等飛機、等車的時候,人們會很隨意、很輕鬆地讀一篇散文、幾頁小説,因為它們是在講故事。而詩歌需要靜下心來,進入一種狀態,這種狀態不是非常匆忙的人能夠進入的。

    另一個原因是詩歌內部的,一些詩歌由於過分追求現代主義,追求所謂的“先鋒”,而忘記了詩歌與讀者的聯繫,脫離了同人類情感和思想的聯繫,失去了藝術最本質的東西,再加上大量偽劣作品的出現,這些似是而非的模倣作品造成了詩歌創作的混亂,人們看了後摸不著頭腦,失去了一部分讀者。應該説詩歌由於自己的不成熟,使讀者倒了胃口。

    中國網:是不是一些詩歌作者,由於他們生活環境的局限,使他們特別注重於個人內心的感受,寫出的內容就比較晦澀。別人不了解他的生活,也就無法體會他詩裏的內涵。

    林莽:你説得很對。一首詩歌缺少了一種心靈的穿透力,不過是一些較為極端的個人體驗,或者是小圈子、小集體的體驗。一個好的詩人,應當有這種穿透的能力,他應當能夠把他的個人體驗化為公眾的體驗和感受。比如象李后主,他的作品也是個人的體驗,但是由於他的藝術成就和藝術能力,他的作品就具有了穿透力。他作品中流露的國君的哀怨,使普通人也能夠感到。 當然,一個好的詩人,不會去刻意追求社會性,他的社會性應當自如地體現在字裏行間。如果你不是一個關注人類命運的人,你的靈魂又不夠博大,自然就不會寫出好詩。

    任何時期,好的詩歌作品都是少的,但我們作為詩歌的工作者,有責任把好的詩歌呈獻給讀者。我們去年開辦了一個“月末沙龍”,陸續推出了一些優秀的新詩。詩歌不象過去,一首好詩就能打遍天下,現在你寫一首或者一組好詩可能會被埋沒掉,可能大家沒有看到,因為雜誌、報刊太多了。儘管如此,詩歌還是在前進。

    今天的詩歌也有未來的經典

    中國網:您曾經説過,“中國新詩自90年代末已在悄悄走向一個新的高度,新的作品中也有未來的‘經典’ 。”那麼,您能否告訴讀者,新詩走向了一個什麼樣的高度?發生了哪些變化?具有什麼樣的特點?

    林莽:現在的詩歌更注重挖掘人類靈魂、精神本身的東西,在靈魂的挖掘和語言的探索上,也更接近人對現實生活的體驗,對人的精神領域的表現,更加寬泛化和細膩化。

    人的思維方式是很複雜的,在各個領域都會産生歧異,詩人正在探索這些東西,挖掘的更深入了。就像現代主義,不是在面上發展,而是在縱向伸展,在縱深方面挖掘人類社會中的不可知性,像夢境感、幻覺感,把感知靈魂的範圍擴大得更為寬泛。一首詩不象過去那麼簡單了,感知社會、感知生活的方式更為複雜化、立體化,不是單線條的,而是有淺層次、深層次和更為隱蔽層次的,附帶了很多使人隨時聯想的東西,讀者在讀這首詩的時候,其審美情趣在各個角度都能得到滿足。

    八十年代的詩歌語言好多都是象徵性的,或者比喻性的,而現在,語言更為模糊化,在模糊的同時産生一種歧義,但由於字裏行間的相互關係,使人在讀的時候,産生了一種制約和內在的美感,能夠與人的心靈溝通,語言也很樸素。

    中國網:目前哪些詩人有哪些作品可以稱為未來的“經典”?

    林莽:食指(郭路生)的《相信未來》、《四點零八分的北京》,西川的《在哈爾蓋仰望星空》……還有許多我個人認為是屬於未來的“經典”作品,這樣的詩至少有上百首,甚至可以和我們過去知道的優秀的作品相媲美,這些作品肯定會流傳下去,它們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精神。西川和于堅是這批優秀青年詩人中的代表。

    新詩標準:不斷退縮的地平線

    中國網:前不久《詩刊》發起的蘇州吳越詩會,被稱為新世紀中國詩歌界的一次盛會。《詩歌月刊》、《詩選刊》、《星星》等十余家全國性詩歌雜誌的有關負責人前往。會議的主題之一是新詩標準的討論。新詩創作真的有標準嗎?為什麼會提出新詩標準這個問題?

    林莽:新詩標準的討論並不是第一次。聞一多先生就曾經倡導過新格律詩,要求創作“帶著鐐銬跳舞的詩歌”,之後還有民歌化還是西方化等關於新詩標準的討論。

    網路詩歌的迅猛發展和大量民間詩刊的涌現和廣泛傳播,導致詩歌的寫作方式日益呈現出多種多樣的態勢。而隨著詩歌創作的繁榮,一種“詩歌無難度、無標準”的聲音開始浮現。這種“詩歌無難度、無標準”的寫作對青年人的負面影響很大,直接導致了詩歌的氾濫。這使我們認識到重新提出新詩標準的必要。我們認為詩歌作為一種藝術,手法、流派可以多種多樣,但寫作應當有一個基本的審美原則。我們提出新詩標準,並不想建立一種什麼規範,而是要引導每一個創作者關注自己的創作原則和寫作標準,不要讓自己過於隨意起來。圍繞新詩標準我們擬訂了三個話題:“不斷退縮的地平線”、“必然失衡的天平”、“一把自己打造的尺子”。詩歌的標準會不斷地變化,作為詩人要關注這個變化,同時應對自己的創作提出要求。

    來自各地的詩人們很認真地參與了詩歌標準的討論,這種思考本身就是對新詩創作的一個有益的促進。

    一個非詩歌的時代

    中國網:市場經濟下的詩歌刊物境況比較尷尬,為了生存,各詩刊雜誌都在進行革新,重新定位,尋求新的發展契機。請您談談我國詩刊雜誌的現狀和發展態勢。

    林莽:八十年代中期,全國有18家詩歌期刊,現在還剩10家。詩歌期刊總的訂閱量大約有10萬本。作為唯一一家中央級刊物,《詩刊》的發行量最大。目前,詩歌刊物大多處於維持生存逐步發展的狀態。但相對於同一級別的其他文學刊物,詩歌期刊的的生存狀態還要好些。《星星》和《詩選刊》都是發展比較好的刊物。

    從《詩刊》的訂戶看,江浙一帶、南方發達省份的訂閱量遠遠大於西部甚至華北、東北這樣的經濟相對落後的地區。這説明當人們的經濟生活達到一定程度之後,生活狀態比較好的時候,詩歌還是會成為大家選擇的一種方式。讀詩需要進入一種狀態,當人們忙於掙錢、忙於生計,生活得很浮躁的時候,人們就很難讀詩,從這個狀態看,目前可能並不是一個詩歌的時代。

    現在大概有兩部分人關心詩歌,生存在底層、生活狀態不好的一部分人,在詩歌中尋找安慰、或者宣泄;另一部分人是有一定修養、達到了一定精神層次的人。

    作為詩人我們並不悲觀,全國的詩歌刊物一個月的銷售總量是10萬本,即使一本詩刊3個人看,也還有30萬人在讀詩。幾十萬的詩歌群體相對於13億人是一個小數字,但是一個穩定的群體,並且隨著經濟生活的富足,精神生活的提高,這個群體也在發生著新的變化。

    詩歌刊物的銷售渠道不暢通是阻礙詩刊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現在書報攤、郵局都不願意賣,他們認為詩刊佔了暢銷書的位置。過去所有的郵局都有我們的刊物,而現在讀者在郵局幾乎找不到詩刊。這一方面説明我們的市場做得不好,另外也説明市場更迎合通俗的大眾口味。

    現在我們正在思考如何同詩歌的作者和讀者建立直接的聯繫。在市場定位方面,我們決定把大眾經銷變為小眾經銷。這是我們將要做的事情。

    中國網:《詩刊》作為國內最重要的詩歌刊物進行了哪些方面的探索和嘗試?

    林莽:近年來《詩刊》在內容上進行了較大的革新,從今年開始正式分為上、下半月刊,上半月刊為名家名作,下半月刊主要面向青年,關注詩歌形態,發現和培植詩歌新人。這樣做一方面擴大了《詩刊》的宣傳量和市場份額,一方面給年輕的新詩作者提供了更多的發表園地。

    《詩刊》非常注重培育自己的詩歌作者和讀者隊伍,注重詩歌的普及教育。去年十月以來我們同朝陽區文化館合作開辦了系列活動“月末詩歌沙龍”、“新年詩歌朗誦會”,今年3月在北京、上海、廣州三地同時舉行舉辦了聲勢浩大的 “春天送你一首詩”公益活動,許多著名詩人的參與吸引了眾多的詩歌愛好者,引起了良好的社會反響。

    目前,《星星》也已改成上、下半月刊,《詩歌月刊》、《詩選刊》等刊物都在舉行各種各樣的詩歌活動,同時和詩歌網站聯合,以多種方式開拓新的民間發行渠道,不斷擴大詩歌的影響。

    網路詩歌:大眾化的卡拉OK

    中國網:您怎樣看待網路詩歌創作?

    林莽:網路詩歌是一種很新的方式,會對中國詩歌構成一定的影響。它的發表方式和傳統媒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使年輕作者很快看到自己的成果,並且和讀者有很好的切磋、互動。用一個不大恰當的比喻,網路詩歌更像一個大眾化的卡拉OK,這種“卡拉OK”確實鍛鍊了很多喜歡詩歌的人,並且使他們慢慢專業化。

    網路是一個很大的空間,網路的應用會使詩歌發生一種無形的變革,詩歌要發展必須使用這個媒體,我想《詩刊》也將會參與到網路中來。

    中國網:您讀過網路詩歌嗎?您認為他們的創作水準如何?

    林莽:讀過,大部分詩歌寫得不好,一般化。由於網路無約束,詩歌寫得比較隨意,甚至有的過於追求奇異性而遠離詩歌。但也有寫的相當不錯,我們就在網路上發現過一些很有才氣的年輕詩人,比如,廣州的阿斐,他在網路上發表的《一首詩怎麼念來著》,還有《風景》,風格獨特、令人回味,後來這兩首詩都刊登在《詩刊》上,反響很不錯。

    讓詩歌把你的耳朵叫醒

    中國網:進入21世紀的中國正處於一個巨變的時代,對於詩歌的發展,您有什麼樣的預期?

    林莽:詩歌是語言的藝術,未來幾年詩歌將進一步呈現多元化的態勢。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生活水準的提高,越來越多的人們會有餘暇關注詩歌。

    新詩需要普及,我們現在對新詩的研究和教育還很滯後,還沒有形成一套完整的體系。令人高興的是,詩歌的普及教育工作已經提上日程,列入學生教材的新詩比例越來越大,詩歌的社會影響也正逐步回升。新詩史雖然很短暫,只有80年,但新詩具有蓬勃的生命力,我相信不遠的一天,遠離大眾的詩歌將重新回歸大眾。

    詩歌其實並沒有遠離我們,詩歌一直在大眾中"生活",每一個人的身邊都飄蕩著詩歌的"身影"、都縈繞著詩歌的"聲音",你只需敞開"緊閉"的耳朵,仔細傾聽……

    詩歌沒有死亡,詩歌正在孕育新生。正如詩人所言,詩歌是不朽的,詩將與生命同步。

    詩人小傳:

    林莽(1949-),當代詩人,“白洋淀詩歌群落”和朦朧詩的重要成員,新時期新詩發展的見證人之一。出版的詩集有《林莽的詩》(1990)、《我流過這片土地》(1994)、《永恒的瞬間》(1995)及詩文合集《穿透歲月的光芒》(2001)等。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北京作家協會理事,《詩刊》社下半月刊負責人。

    中國網2002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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