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為己”與“為人”之間
孫鬱

    我在十幾年前,讀過葉嘉瑩與繆鉞合著的《靈詞説》一書,頗為興奮,至今仍記得那時驚異與喜悅的心情。近代以來,除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外,談詞的藝術規律,能像《靈詞説》那樣令人賞心悅目者不多。所以私下暗想過:葉嘉瑩與繆鉞,真真是當代詞學領域難得的學人,因為他們的存在,瀰漫于學界近半個世紀的浮躁之風,終被拂去,我們於此窺見了古詩詞研究的切實之路。而這條路的出現,其意義已越來越明顯了。

    近來較系統地讀了葉嘉瑩的《迦陵論詩叢稿》、《我的詩詞道路》等書,感想很多,覺得葉嘉瑩身上可總結的東西不少。她的著作所以有魅力,不僅僅是詩學本身的問題,我在她的文字中感到了一種人性的力量,在深厚的學理背後,流動的是對人間的憂患與博愛。鑒賞上的天賦與學理上的才氣,使其學術之旅,一直充滿了生氣。一個突出的印像是:古詩詞寂寞的存在,經由其手,當代化了。

    葉嘉瑩是個很有詩人氣質的人,她在輔仁大學讀書時,其才學便被顧隨先生所欣賞。翻看她那時的作品,已感到了其不俗的性靈之氣。由於後來漂泊海外,艱苦備嘗,加之走上了治學之路,其心靈的苦楚與企盼,亦流露于其學術之旅。她在中國古詩詞的世界,好像找到了寄託,生命的所有的光和熱,差不多都彌散到這個世界裏了。作者談及自己的個性時説:“我之天性中原隱有矛盾之二重性格:一為熱烈任縱之感情;一為冷靜嚴刻之理智。此矛盾之性格,在現實生活中,雖不免多害而少益,然而以文學欣賞言之,則或者尚能無違古聖‘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之遺訓也。”所以,在古典詩詞的研究中,她的個性,較和諧地融入到對象世界中了。

    這樣,她既避開了“為學術而學術”之路,也遠離了功利主義的世界,她的筆下幾乎嗅不到泛意識形態化的氣息,亦無書齋的老朽氣。在經歷了諸種磨難,輾轉于台灣、美國、加拿大之後,其心性的悲欣、苦樂,便與古代詩哲的深情遠韻交織在了一起。葉氏的研究,很富有個性化的特點,她將生命的體悟,匯入古人深隱幽微的情思裏,並能從中跳脫出來,把人的深層精神隱喻,理性化地爬梳到邏輯的秩序裏。以生命的體驗來昭示詩學的奧義,這是她與同代許多學人不同的地方,也是她一直引人注意的原因。

    在《迦陵論詩叢稿》中,她談及了自己治學中“為己”與“為人”的問題,我以為這是把握她學術生涯的線索。她鍾情于詩詞藝術,偏于主觀的感受,在神異的境界中體驗自我,於是便獲得了“為己”的快慰。而當意識到了這種快慰生成的緣故,便有了使命感與傳承的自覺,將古文化中有生命的東西普及于社會,這便是“為人”的內涵。始於“為己”,終於“為人”,這在她那裏,是悲壯的文化旅程,其學術有意味的地方,正在於此。

    “為己”,用她自己的話説,“乃是全以自己讀詩之感受及心得為主,頗有一些近於陶淵明之所謂‘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及歐陽修之所謂‘至歡然而會意,亦旁若于無人’的意味,但求自我抒發樂趣,而並不大在乎我所寫的內容之是否能得到一般讀者的認同和了解”。但這也正是其文字最有魅力的地方。她寫李義山,寫王國維的文章,細膩流暢,蒼涼超拔,于綿密中見峻急,委婉中帶豪氣。女性特有的敏銳與內覺汩汩流動著,她將古詩詞裏只可意會的情境,詩化般的傳遞出來。那是一顆心對另一顆心的造訪,穿過時光的舊路,兩個靈魂碰撞著,散著誘人的光澤。她對杜甫沉鬱心緒的感知,對李義山奇異境界的解説,對陶淵明自由心志的註釋,毫無時光彌遠的隔膜,仿佛同代人的交談,那內在情境之美,飄然而至,可觸可摸。葉嘉瑩在“為己”的寫作裏,時空過於私人化了,她選擇了與自己個性相近的詩人,作為研究對象,幾乎排斥了像李白、韓愈、白居易這類詩人。她似乎格外喜歡感傷的、寂寞的、窈妙幽微的作品,在九曲百折的文字間,有自己閱盡滄桑之嘆吧?我覺得她在對象的世界裏,常常發現自己的影子,這大概是其沉浸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中國古人創造了一個奇異的審美天地,那其中正指示著超越自我的精神之光。葉嘉瑩讀古代的詩詞,很精妙地捕捉了其中深邃的東西,它是屬於自我的,也是屬於人類的。當她全身心地燃燒于其中的時候,正是其文字最迷人的時候,沒有詩人的稟賦和真誠情感的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不過雖説是“為己”之作,但在其中所反映的卻是並不被個人一己私人情感所拘限的內心影像,而是帶有詩人最誠摯之情的一種善美之心靈的呈現。

    葉嘉瑩的文字裏,交織著個人的身世之苦與中國文化苦旅裏哲學性的內涵。在這個艱難的跋涉裏,她與王國維相遇了。她的大半生學術生涯,一直罩在王國維的影子裏。《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記載著她與這顆遠逝的靈魂攀談的痕跡。為什麼選擇了王國維?這裡有難言的苦澀吧?作者的詞學觀,多少受了王國維的影響,而詩詞的寫作,亦與王國維多有暗合之處。更主要的是,王國維肅殺、凝和的氣質裏,流露著深沉的悲劇精神,那裏顯示著人性的脆弱,與世間的無奈。一切輾轉于風塵間的漂泊者,都可以從他的文字裏,感受到現代人內心最沉重的東西。葉嘉瑩於此,領會很深。她發現了王氏性格中“知”與“情”兼勝的稟賦,這稟賦對於自己來説,是一個良好的參照。正是在這個參照裏,她把握到了古代藝術的精魂,瀟灑地遊歷于古詩詞的世界,沒有了舊詩話的道學氣,也遠離了盛行于20世紀中國的“西崽”式批評模式。真切的感受,細緻的勾勒,超曠高遠的理性把握,使其在“為己”的寫作裏,很自覺地邁向了“為人”的跋涉之中。

    無奈中的葉嘉瑩對古代詩詞的精到的把握,使她看到了人的超越苦難的一種可能。在中國已消亡的古詩詞裏,其實仍跳動著與現代人息息相關的脈息,她希望這一中斷的傳統能夠被重新激活起來,她隱隱感到:要想開拓出新,一定要根源於傳統。因此,她中年以後的工作,大多是古代詩詞的普及宣傳,其研究具有很強的‘為人’色彩。不再自我地直面歷史,而是讓更多的人,參與到這學術之旅中來,是很有人間情懷的。這時候她的文字,更趨於理性的歸納,明晰的邏輯、感性與知性的結合、東西方研究方式的貫通,成了其學術工作富有魅力的一環。這個勞作是她生命歷程最感人的內容,我在此聆聽到一位海外遊子的心靈的聖曲。

    《光明日報》2002年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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