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英國病人

    1964年10月的一個雨夜,英國康橋,21歲的簡瓦爾德接受了一個男青年的求婚。對方穿黑色西裝,打紅領結,戴大眼鏡,長頭髮幾乎完全蓋住他的額頭。這一身裝扮儘管今天看來有些古怪,但假如您看過邁克邁爾斯在電影《王牌大賤諜》中那個扮相的話,就知道那在當時該有多麼時髦。更何況這小夥兒天生一隻愛笑的大嘴,談吐頗富魅力。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斯蒂芬霍金——雨夜裏得逞的求婚者,被診斷出得了一種怪病——ALS,學名叫運動神經細胞症,王朔的小説《永失我愛》裏百般矯情寫到的那種絕症大概同屬一類。患者會逐漸喪失活動能力,先是四肢,而後是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求婚者霍金走路已開始搖搖晃晃。

    

    瓦爾德小姐知道這些,但愛情戰勝了一切。她不僅很快以身相許,潛入男生宿舍與他共度春宵,還在轉年7月,在未修完學業時便下嫁霍家,因為新郎的父親提醒她説,再等“一年的時間是漫長的,無法保證他能生存那麼長的時間。”

    

    這一樁婚事堪稱愛情的偉大勝利。“我非常愛斯蒂芬,任何東西都不能阻止我和他結婚,因此我寧願不知道醫療預斷的詳情,”多年之後,簡在自己的回憶錄《音樂移動群星》中寫道,“我願意為他做飯、洗衣、購物和收拾家務,放棄我自己以前的遠大志向。”

    

    多好的妻子,又是多麼天真的女人啊。婚後最初的生活是幸福的,就像是給霍金迅速惡化的病情的一種補償。簡生下了他們的頭一個兒子,但在學術上聲譽日隆的霍金卻永遠坐進了輪椅。

    

    我不得不承認,由於深受那些描述殘疾丈夫和年輕妻子間戲劇化感情衝突的文藝作品的影響——例如羅曼波蘭斯基的電影《苦月亮》和拉斯馮蒂爾的《破浪》,最初我多少是帶著一種偷窺的慾望來讀此書的,但我很快發現,圍繞著簡霍金的現實遠比電影裏的故事更殘酷。

    

    “甚至我本人也會因為突然清醒地意識到我們生活處境的鮮明對照——輝煌的智力成果和無望的身體殘疾——而目瞪口呆,”簡説。

    

    以簡的痛苦感受來看,如果沒有那個世所罕見的大腦,輪椅上的霍金早已無異於行屍走肉。他日益沉于自己對宇宙的冥想,而于有意無意間忽略了妻子的存在。事實上,簡自覺已經失去了妻子的身份。

    

    “對於他,我扮演的完全是母親的而非愛人的角色:我為他喂飯、洗衣、洗澡、穿衣服、梳頭和刷牙。我已經承擔起他生活的所有方面,”簡説,“對於一個身體嚴重癱瘓和只有嬰兒需要的人,産生性慾望是很困難的,甚至是不正常的。”

    

    厭倦是不可避免的,但更大的壓力來自社會。公眾願意將純潔而毫無怨言的賢妻良母的形象賜與她——1994年,我讀到的第一本霍金的英文傳記,就是這麼評價簡的——而這恰恰成倍地增加了這女人的痛苦。

    

    對毫無希望的婚姻生活的厭倦,以及性壓抑,讓簡的紅杏出墻成為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她在社區的唱詩班裏結識了一位叫喬納森海耶-瓊斯的樂師,於是,健康男人的音樂移動了霍金的群星。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被霍金默許的這種關係卻為世俗所不容。1990年,簡與霍金離婚,6年後同瓊斯成婚。

    

    《音樂移動群星》是簡對她與霍金25年婚姻生活的回憶,由麥克米蘭公司首版于1999年,當時我已寫過介紹此書的文章。中文版由當代世界出版社於今年3月出版,譯文流暢而認真,惟一令我不解的是,中文版的書名由《音樂移動群星:與斯蒂芬在一起的日子》改作了《音樂移動群星:霍金傳》。

    

    這一改動的動機令人疑惑。首先,本書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霍金的傳記,而是霍妻非常個人化的回憶錄,至於霍金,在書中則完全以“他”的身份出現。竊以為,如果要改,還不如改成《我和霍金:不得不説的故事》要好得多。

    

    其次,為科學家作傳,絕不可偏于傳主的日常瑣事而忽略其科學建樹。即便是像歐文斯通這樣以文學化手法寫作的傳記作家,也絲毫不敢在這些方面造次。比如,斯通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所寫的文學傳記《心靈的激情》,便曾是我了解精神分析理論的啟蒙之作。而簡雖與霍金成家多年,聽過無數次他在朋友面前對大爆炸和黑洞理論的高談闊論,但她年青時所學,只是語言和打字技巧,並無系統的科學知識儲備,所以,在書中為數不多的涉及霍金宇宙理論的段落,也不敢憑記憶和感覺落筆,而是從其他學者的書中摘引若干。為此,她還在序言中特表謝意。

    

    我想,出版商在書名和封面上作這樣的改動,大概是為了迎合目前市場上的“霍金熱”。然而,這樣做多少有誤導讀者和急功近利之嫌,對這本花去很多心血引進譯出的著作,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傷害。

    

    600多頁的篇幅,似乎是一個曾經滄海的女人在像祥林嫂那樣嘮叨個沒完。但在經歷了萬種創痛,身心重獲自由之後,簡的確有太多的話想要傾訴。她需要向流言不斷的世界説出她的經歷,解釋發生了什麼,特別是為什麼會發生這些變故。正如她在書中所説:“我根本不是聖徒,我是一個人。”她沒有像很多心理陰暗的人所希望的那樣,借出書之機妖魔化霍金,她只是完成了一個被誤解的女人最想做的:傾訴自己。也許,要她在事隔多年以後重拾舊事,再去品味那種壓抑、無助與傷痛,是一種折磨,但對於終於做出了自己選擇的簡霍金(她仍然在用前夫的姓)來説,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音樂移動群星》,(英)簡霍金著,當代世界出版社2002年3月第1版)

    

    《中華讀書報》2002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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