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之水》梗概
閻真

    父親的肖像是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的。從上山送葬回到土坯小屋,我想把父親留下的東西清理一下。打開在房樑上擱了多年的軟牛皮箱,我聞到了一種藏在隱秘時間深處的氣息,忽然發現箱底的絨面有一塊稍稍凸出,伸手掏出來一本薄書:《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的素描》。翻開書第一頁是孔子像,旁邊寫了“克己復禮,萬世師表”八個鉛筆字,是父親的筆跡。還有屈原,“忠而見逐,情何以堪”;陶淵明,“富貴煙雲,採菊亦樂”;杜甫,“耿耿星河,天下韆鞦”;蘇東坡,“君子之風,流澤萬古”;曹雪芹,“聖哉忍者,踏雪無痕”,一共十二人。最後一頁夾著一張紙,上面是一個現代年輕人的肖像。這是父親的像啊,二十年了!父親在我出生那年被劃為右派。他在鳴放中並沒説什麼,只是憑良心替同事講了幾句公道話。十年前,他被趕出縣中醫院,帶著我來到大山深處的三山坳村,當了一個鄉村醫生。三天前,我正打算進山去採草藥,走到村邊有人喊:“大為,池醫師摔倒了!”父親倒下去就再沒起來。當時他看了我被北京中醫學院錄取的通知書,吼了一聲:“蒼天有眼!”就一頭栽在地上。去北京前我久久跪在父親的墳前,拈起一撮土,慢慢咀嚼,吞了下去。上大學時我對父親的一生進行了長時間思考,那麼好的一個人,卻那麼淒涼過了一生,值得嗎?

    1985年我研究生畢業回到省裏,在衛生廳辦公室工作。本來我想去中醫研究院,廳長馬垂章點名留我,並破例分給我一間房。這天上班我沒事到監察室去找小莫説話,同辦公室的丁小槐在樓道大聲喊:“池大為!”他這麼陰,他在告訴所有的人我串門去了。以後我跟丁小槐鬥心眼倒成了一件事,可每次都是我吃虧。我是君子,臉皮薄,有些話説不出,有些事更做不出。到年底丁小槐對我客氣起來,説要給我介紹對象,又請我吃飯。過了元旦他提到評優的事,希望我提他的名,我答應了。事後小莫説我是老好人,我説:“反正只是個臭蟲屁大的事。”她説:“今天一個屁明天一個屁,積起來就是一桶肥料。”廳裏要對全省的中藥市場進行整頓,關閉一批。我和丁小槐去吳山地區調查。鹿鳴橋市場假藥少,可馬塘鋪是馬廳長的家鄉。回來我把情況向藥政處做了彙報,可丁小槐卻對黃處長説材料不準確。我心裏憋得痛,丁小槐指鹿為馬!我忍不住把事情告訴了廳裏的老辦事員晏之鶴,他勸我要學聰明點。

    馬廳長帶我和丁小槐去安南地區檢查血吸蟲病防疫工作,地區童書記宴請我們。地區衛生局長們輪流向馬廳長敬酒,丁小槐怕他醉倒,説:“我替馬廳長喝了這杯。”馬廳長桌子一拍説:“在座的都是我的老朋友,你來替我?嘿!”丁小槐臉一炸就紅了。吃完飯回到賓館,丁小槐在醉中對我説:“池大為,兄弟,我還有臉做人?狗都不是這樣做的,我覺得自己只少一條尾巴了。”第二天馬廳長去地區衛校演講,演講中途伸手到鍍金煙盒中去摸煙,卻沒煙了。丁小槐馬上走到馬廳長身後,一隻手從他支著的胳膊下慢慢伸進去,摸到煙盒裝好煙,又從腋下送回去。看著他我在心裏説:“真的只少一條尾巴了。”

    廳裏花三十萬買了一台進口新車。我覺得廳裏車夠多了,也不定每個廳領導都得有一輛車,一輛車一年要耗幾萬塊錢呢,這樣花錢對不起那些無助的病人。我想把這個事實説出來,我有責任,我不願裝瞎子聾子,知識分子的天職就是開口説話。在一次支部民主生活會上,馬廳長説道:“讓人家説話,天不會塌下來。”我受到鼓勵就把小車的細帳算了,沒提到任何人。馬廳長説:“大家討論討論,真理越辯越明嘛。”就去了。接下來大家都批評我,連關係最好的小莫都説我的不是,我萬料不到事情竟是這樣一種結局。晚上小莫又偷偷來我宿舍,請我原諒,説:“今天説了違心的話,我沒有沉默的權利,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過幾天馬廳長在全廳大會上説:“我們有些同志,看問題有些片面性,缺少全局觀點。”這時丁小槐用一種特別的眼光望著我,我忽視省悟到馬廳長是在説我。這怎麼可能,馬廳長?不久以後我就被調離廳辦公室,到中醫學會去了。女朋友知道這個消息,斷然與我分手。

    在中醫學會一呆就是四五年,我結了婚,生了個男孩,就這點變化。

    妻子董柳是在衛生系統聯歡會上認識的,當時她安安靜靜坐在那裏,我想這姑娘怎麼來參加舞會也不打扮一下?我邀她跳了一曲,知道她是市五醫院的護士。認識她幾個月我把自己擔憂的事都説了:只有一間房,對權力沒感覺,找不到花車去迎親等,在她都不是問題。我説:“這麼説沒障礙你今晚就別回去了,反正現在新娘子一百個有九十九個舊娘子。”她不同意。登記了,董柳把皮箱提過來,我們搞來一張舊書桌放在門外,擺上油鹽醬醋,再用磚頭墊著擱上藕煤爐,有模有樣過起了日子。我找了許多中醫典籍來看,覺得自己雖沒有結廬山野,獨釣寒江,可也有那麼一種大隱隱于市的感覺,也算活出了一點境界。

    過了一年,董柳懷孕了。我想想她每天拖著身子擠車上下班,可怎麼行?我想把她調到離廳裏不遠的省人民醫院來,但要我求人,可難於上青天啊!我逼著自己去找孫之華副廳長,在樓梯上碰到了丁小槐,他説:“好久沒到這邊來了,忘記老朋友了吧?”品品這話,他的優勢地位就出來了,弱勢的人能這樣説嗎,誰跟你是老朋友?孫副廳長要我去找省人民醫院耿院長。我把董柳擠車的危險對耿院長説了,告訴他前幾天董柳還被擠下車摔了一跤。他説:“真的?如今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騙子是真的。”我賠笑著退出來,心裏想著,慘啊,慘!走到外面抓著自己的頭髮,使勁往上拔著,手用一下力,雙腿就跳離地面一次,口中嚷著:“你,你,你!”

    孩子生了下來,取名池一波。孩子的出生改變了董柳,她説:“我受委屈就是為了我一波不受委屈。”奶粉啊等都要買最好的。家裏幾乎每天都火燒眉毛等錢急用,這也改變了我對錢的感覺。岳母來帶一波,我到行政科去想討一間房,沒討著。岳母就睡在門邊的小床上,中間拉上一道布幔,我彆扭得要命,可沒辦法。丁小槐提了辦公室副主任,搬出筒子樓住套間去了。董柳説:“池大為你立起來這麼長,馬桶也能鋸幾個,你就不能撲騰撲騰?”

    一波三歲該進幼兒園了,董柳想讓他進省政府幼兒園。我想盡了辦法進不去,可丁小槐的兒子進去了。董柳氣得滴淚。後來是董柳在外經委當經理的妹夫想了辦法,一波才進去了。我嘆息自己無能,手中沒東西,人家憑什麼要照應我?按部裏的佈置,廳裏抽人去湖區搞血吸蟲調查,我也去了。在去之前的會開工廳長説:“這幾年我省在這方面成績是很大的,大家要珍惜廳裏的榮譽。”調查在選址抽樣方面做了精心安排,結論是發病率略有下降。我知道數據不可靠,可我的角色早就被預設好了,我不能説。回到廳裏我心裏很不安,問心有愧,那些病人太苦了也太無助了我寫了真實情況想匿名寄到北京去,被董柳發現,撕碎,燒掉了。

    這天上班樓下有人叫我,説家裏出事了。我跑回家,是一波的腿被燙著了,我一摸,就掉下塊皮。趕到醫院,收費的人説:“兩千。”我只帶了兩百塊錢,説:“我是本系統的,中醫學會,池大為!”他説:“不認識。”把我的手推了出來。我雙腿彎下去作揖打拱,沒有用。打了電話給丁小槐,他開了口,才辦了住院手續。晚上董柳和岳母來了,岳母説了半天才説明白,是一壺開水放在案板上,不知怎麼就掉下來了。”董柳説:“樓道裏黑咕隆咚舊社會,不燙一波那燙誰?”她一説我恍然大悟,這事只能怪我!愧為人父啊!

    我沒有饑餓感,我要懲罰自己。後來我發現不喝水是最有力的懲罰。第二天嗓子嘶啞,唾液也沒有了。我走到街上,忽然下起了雨。我毫無感覺地在雨中走著,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我拐進一條小巷,在一個臺階上坐下來,屋檐的水成串地落在我身上。我扭著身子仰起臉迎著那水,水瀉在我臉上又濺開去。我忍不住張開嘴,把水大口地吞下去,嘴邊停著一點什麼,用舌頭一卷,是一片腐葉,發出腥臭。我用力嚼碎,咽了下去。

    “這一輩子怎麼辦呢,人只有一輩子啊。”問題是董柳提出來的,我感到絕望,急得心裏發痛,這六七年幹什麼去了!一開始自我定位就錯了,屈原啊陶潛啊李白啊,那是誰都可以學的?責任啊良知啊人格自尊啊,那是誰都可以講的?越想講自尊就越沒自尊。我把重新做人的想法對晏之鶴講了,他説:“大為啊,早幹什麼去了?”回家我跟董柳商量,她説陪我去馬廳長家,就買了點禮物去了。到門口實在沒勇氣進門,又把東西提了回來。董柳説:“我知道你説重新做人是哄自己玩的。”又提議把東西送到丁小槐家去。我怕自己猶豫,用右手比劃出一把虛幻的槍,食指彎了彎,體會扣動扳機的感覺,頂著自己的太陽穴在心裏説:“不去?老子以兒子的名義斃了你!”

    馬廳長的孫女嘔吐脫了水,到省人民醫院輸液,幾個護士都太緊張走了針。馬廳長夫人沈姨大發脾氣,聽説董柳技術好,深夜派車接去,一針就打中了。沈姨留她在病房陪了幾天,主動提出把她調來省人民醫院。多年的願望一下子實現,董柳哭了。

    中醫研究院原院長舒少華要我去他家。他拿出一封列印好的信,是寫給省委的,上面列了馬廳長七條罪狀。有五十多個人簽名,好幾個是大名鼎鼎的專家,他希望我簽名,我説要跟董柳商量一下,回來就把事情跟晏之鶴説了。晏之鶴建議我當晚向馬廳長彙報,我急得直甩腦袋説:“啊呀呀呀呀呀我真做不出,這算不算出賣呢?”我耷拉著頭痛苦不堪,心中非常清醒,晏之鶴是對的!我馬上去了馬廳長家,把事情説了。馬廳長説:“七條罪狀,你怎麼看?”我説:“欲加之罪!舒少華他不是針對哪個人,是想搞垮我們的事業!狼子野心!”馬廳長佈置我去做幾件事,我連夜就做了。第二天舒少華的陣線就崩潰了,簽名的人紛紛找到馬廳長表示懺悔。馬廳長對我説:“小池,人要有鴻鵠之志。”安排我報副高職稱,又參加博士考試,都通過了。年底廳裏下了文,調我到醫政處當副處長,房子也搬套間了。想想這一年的變化,老婆調動了,房子有了,職稱有了,位子有了,工資漲了,博士讀了,我説話也管用了,真是天上人間啊!

    沈姨清早打電話給我,要我快去省人民醫院高幹病室。我去了才知道馬廳長一小時前心肌梗塞摔倒在地,剛剛醒來。我説:“可不敢外傳,小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過了幾天孫副廳長帶我們去看望馬廳長,説到文副省長下星期二來廳裏檢查防疫工作,馬廳長説:“我去不了,你們準備一下。”星期一晚上我得到消息,下午省裏又來了通知,明天是省委梅書記來。我馬上去醫院把消息告訴了馬廳長,他説:“衛生廳戲中有戲啊!”要董柳明天一早去給他收拾一下頭髮。回到家裏董柳把我做試驗品,擦了化粧油,涂了底粉,抹上一點胭脂,效果不錯。第二天孫副廳長帶我們到廳大院門口等省領導。省委書記來一次,這是多少年難碰的一件大事。馬廳長病了給了他一次當主角的機會,他豁出去一賭,把消息對馬廳長封鎖了。遠遠的車來了,孫之華説:“來了,來了!”

    來的卻是神采奕奕的馬廳長。

    孫之華終於跟馬廳長攤了牌,萬事不合作。接著廳裏中層幹部中有一個地下表態運動,你的立場如何?在極度焦慮中等待了兩個多月,終於有了好消息,馬廳長繼任一屆,孫之華調到省計生委。我由馬廳長提名,被任命為副廳長,分管中醫研究院。在研究院兩年多,我主要做的事就是爭取安泰藥業股票上市,我是董事長。事前董柳在櫃檯交易中收集了四萬多股,開市那天拋了,賺了三十多萬,發財就像做夢一樣。“你對廳裏工作有什麼想法?”馬廳長問我幾次,我有了一種預感。終於有一天馬廳長對我説:“省裏找我談了話,過六十歲一刀切。省裏要我推薦一個人,為了保證工作連續性,我想推薦你。”我幾乎要落淚説:“馬廳長,我是你一手帶出來的,無論如何,也要把廳裏的既定方針貫徹到底”回去我把消息告訴董柳,她喜得手足無措,雙手在身上亂拍亂打。

    馬廳長想在退位後到省人大謀一個位子,我説:“人大里面應該有我們的聲音。”省委召我去談話,問我有什麼要求?我説:“馬廳長的話大家都服從慣了,我想有點改革,不要受干擾,還希望省裏支援。”回廳裏我建議馬廳長離任後出國考察,順便看看在洛杉磯讀博士的兒子。他去了我就好辦事了,我感謝他,可我不想因感恩當個傀儡廳長啊!

    人事處賈處長到廳長辦公室向我彙報説:“那年跟舒少華起鬨的一批人,以為今年形勢變了,一窩蜂都來報職稱,池廳長您看?”馬廳長把這些人壓了多年,他的意思是把這批人還壓著。我説:“按政策辦吧。”他猶豫説:“按什麼政策辦呢?”我説:“除了黨的政策,還有什麼別的政策?”他點頭如搗蒜説:“對對對,黨、國家、黨。”我説:“知識分子不會耕田,不會煉鋼,更不會殺豬,職稱就是命根子,你壓著他叫他怎麼在家裏在社會上做人?”解決了這批人的問題,了卻了我的一個心願。我又請省審計局的人把廳裏財務審計了,虧空八千萬,我不能背這個包袱。還有血吸蟲發病率,我也重新組織了調查,這個包袱我也不能背。我上臺就在馬廳長的胸口戳了這麼幾刀,人在江湖啊!

    我想在廳裏進行一系列改革,第一步就是要把各處室小金庫給撤了,進一步再推行廳政公開。我在廳裏做了報告,群眾都叫好。丁小槐和他老婆到我家,説是來找董柳説話,繞來繞去還是説到了小金庫。他説他們醫政處情況特殊,小金庫撤不得。以後幾天,各處室都跑來説自己的特殊性,理由都很充分。我感到了孤獨,事情還得靠大家做,我也不能把他們都撤了。董柳勸我算了,我説:“我拍過胸脯了,與改革共存亡!我偏要與眾不同,官僚化的模子還想把我池大為套進去?”我還想往前推,可怎麼也推不動,只好算了。

    九月份幾幢宿舍蓋好了,有一幢是廳長樓,每戶面積有一百七十多個平方。基建處擬了個選房方案,我看了方案的主要目標,是讓在臺上的幾位領導排在前面。方案中有兩條是特地為我設計的,我心中算了一下,我可以排在第一位。董柳看了方案説:“反正不是你設計的,你謙虛幹什麼?”我説:“別人腦袋上也不是結的南瓜。”我要基建處對方案做了調整,《群眾衛生報》的主編老戴排在第一,我排第五,這樣別人要説什麼也説不出口了。公佈的當天老戴的妻子來我家,一進門就説:“老戴在家説新班子好,池廳長好。”又跟董柳嘀咕一會兒,去了。選房那天是董柳去的,還是選到了三樓東頭那套,我説:“那天你對老戴夫人都説了什麼?這是一場戲,都是你在導演。”她幾乎哭了説:“我沒導,我也沒演,別人問我喜歡哪一套,我只會實事求是,我不會説謊,違心的話我説不出口。”

    年底我回到了三山坳,在父親墳前久久佇立。父親,你的兒子,站在這裡。你相信人性,相信公正,對世界的理解有著浪漫的崇高。而我,卻在大勢所趨的口實之中,隨波逐流走上了另一路。那裏有虛擬的尊嚴和真實的利益,我因此放棄了準則信念,成為了一個被迫的虛無主義者。我感到眼角有些澀,眨眨眼才知道自己流了淚,在晚風中已經幹了。我在墳前跪下,把《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從皮包中抽出來,輕輕放在泥土上,用打火機點燃。一點亮色在黑暗中跳動,我盯著那點亮色,像要把它雕刻在大腦最深處的褶皺之中。 (閻真原著並縮寫)

    閻真,男,一九八四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後獲湖南師大中文系文學碩士學位,現為中南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出版長篇小説《曾在天涯》

    (《滄浪之水》,全文38萬字,《當代》2001年第4期,《小説選刊》2001年長篇專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

    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讀《滄浪之水》

    楊經建

    閻真的長篇《滄浪之水》獲今年《當代》文學年度大獎,是實至名歸。這部小説提出了一些關於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精神處境的重大問題,讓人領略到了“人”的存在的悲涼與無奈。小説的深度在於對當代知識分子所處的複雜歷史情境做出了相當透徹的解析,這種情境以悖論的方式展開在人們面前,一方面是現實生存的需要,另一方面是生命原則的堅守,是與非,好與壞,合理與不合理在這裡相互滲透交融,這才是鮮活的真實。正是在這種真實中,小説將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寫透了,寫出了他們在功利追求與人格良知之間徘徊不定的精神困境。

    當小説中的主人公、藥理學研究生池大為一走進省衛生廳的大門,或者説一踏過社會的門檻,就意味著他面臨的只能是不可逾越的、清濁難辨的“滄浪之水”,他將扮演的社會角色是被某種程式預設好了的,別無選擇。“滄浪之水”的濯洗無疑是池大為的“成人儀式”的“洗禮”,否則,他永遠難以長大,他必須趟這趟水凡是現存的都是合理的,黑格爾如是説。

    用作者自己的話説,“當市場經濟把個人的慾望當作合理的原初動力,我們有什麼理由反對功利化的價值觀?在這個相對主義的時代,一切原則都變成一種説法,我們是否只能以無可無不可的遊戲心態進入生活?”“我力圖寫出普通知識分子日常生活中那種宿命性的同化力量,它以合情合理不動聲色的強制性,逼迫每一個人就範,使他們失去身份,變成一個僅僅活著的個體。”在濁浪滔天的“滄浪之水”中,池大為有過“人”之所以為人的艱苦卓絕的堅守,其中也屢屢進行過“生存還是毀滅”的精神追問,甚至還實施過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對靈魂的殘酷的拷問。然而當他“成人”後回過頭一看,所有這些都不過是西西弗斯式的作為。當人必須“成人”時,我們看到了“成人的過程”的淋漓盡致的呈現:一個曾經吶喊著的、向上追索著的知識分子的銹跡斑斑而又無可修復的靈魂,他被注入了另一種血液,而原先沸騰的熱血早已不知去向。在濁浪滔天的“滄浪之水”中的遊歷,使他悟出了一種對他個人而言是異常的而對“成人”而言又是習常的生命規則——這是一種順應生存環境的、以利於在“滄浪之水”中“暢遊”的能力,或者説一種謀求“活得更好”的靈活性,這種靈活性不動聲色地解構了所有的生命原則和人格原則。事實上,在這種順應與謀求之中,也就開始了包括察言觀色、奴顏婢膝之類的、以往為池大為所不齒的“豬人”、“狗人”的勾當,這正是人的異化的開始。

    如果説在卡夫卡的筆下從人到甲殼蟲,異化仿佛成為人類存在的普遍狀況,那麼在《滄浪之水》中,從人到“豬人”、“狗人”,這既是人無庸置疑的異化,又是被閻真所描繪的“相對主義”時代的“成人”的必要前提。這似乎是一個糾纏不清的悖論,人永遠走不出悖論的泥沼。在某種意義上,正是對悖論複雜性的把握使《滄浪之水》高於其他的類似小説。在這種悖論中,作者對當代知識分子面對的複雜歷史情境,做出了相當透徹的解析,而不是把事情簡單化。在精神追問的境界上,《滄浪之水》是以前的類似作品不曾抵達的。

    

    光明網 2002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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