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靈魂的方式行走
龔靜

    這些行走的人不可思議地細長,似乎已經不能稱為人了,他們就像漂泊的遊魂,在空氣中留下一種行走的姿態。這種姿態並沒有飄逝,恍若一個人走過後的虛空,他們直立在鐵制的底板上,仿佛就是從這裡生長起來的生命。雕塑家賈科梅蒂塑造了這些細長的人,使他們變成他自己的藝術符號。

    最初看到這些雕塑時,當然只能是圖片,而非原作,驚訝像風一樣吹過我的身體,怎麼會有這樣的雕塑呢?堅硬,卻仿佛風可以瞬間吹走他們;瘦弱,然充盈內在的細勁。除了輪廓,面目模糊,只剩下一種叫做“人”的抽象形狀。可是,他們使你顫慄,似乎看到一個個人影,喁喁獨行于無人的街頭,或者寂靜的夜晚,那些投射在墻腳的暗影,在路燈下拉長拉長,細細的一個人兒跟著你,是你的陪伴,你的魂魄。他們也使你惘然、心驚,穿透繁華鬧市,一個個興高采烈的面影背後似乎藏著這樣一個個孤獨的人影,陰鬱的、茫然的,行走或者佇立,不知前方是哪,在何處,他們只是渴望能夠行走,邁動自己的腳步,腳下有堅實的大地,即使漂泊,大地依然溫暖包容著他們。其實,這些雕塑的“他們”,也是我們呵。

    賈科梅蒂是在1945年從祖國瑞士返回巴黎以後創造了這樣一種細長風格的。之前的4年,德國佔領著法國。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年份。那些記錄戰爭的紀錄片給了雕塑家深深的刺激,他説“真正衝擊我的空間觀念,促使我最終走上目前這條道路的發現,或者説使我震動的東西,是我在電影院看紀錄片時得到的。”於是,這些佈滿凹凸不平的表面的細瘦的青銅身體,陰鬱的如鬼魂般的樣子,是藝術家心中的戰爭的陰影,也是受到戰爭創傷的人們的心靈投射。

    人文的內涵是賈科梅蒂創作的一種靈魂要求,但,其實,形式並非只有一種選擇,對真人模特參照的摒棄是賈科梅蒂藝術創新的理由,因為光是思考如何再現下頜到耳朵的線條,就已經有很多工作要做了,賈科梅蒂決定不再做那些真人一般大小的雕像,那些雕像五個壯漢也搬不動。這些細長的人很輕,仿佛讓人感受不到它的重量。賈科梅蒂是對的,我們在行走時,又如何會感受到自己的重量呢?雙腿或快或慢地行走著,你的身體自如運作,如果不是道路在你的腳下發出呻吟,如果不是飛翔的願望使你發現身體的重量,行走中的生命真的輕如飛雁。所以,賈科梅蒂與羅丹不同。儘管賈科梅蒂在15歲的時候,讀寄宿學校,第一次回家,卻把路費花在了一本介紹羅丹的書上,以至於他只能在寒冬中走了一夜才回到家。羅丹也有一個叫做《行走的人》的雕塑,是那種肌肉飽滿、健碩勇武的人,粗壯的小腿、板實的大腳,自信地、所向披靡地行走著。羅丹沒有做出臉部的形狀,想像該是那種希臘式的線條硬朗,充滿著讓風吹得更猛烈一些的豪邁。這是羅丹1911年的作品。也許一個新的世紀還處在興頭上,藝術家紛紛向過往的傳統挑戰,希望在新世紀中找到一種激動人心的藝術表現和生活方式。想必行走在埃菲爾鐵塔腳下的步伐也像在春風裏一樣的,這座1889年建造的鐵塔,以一種高聳入雲的方式標誌著一個工業時代的到來。世紀交匯的風雲飄過鐵塔,人們發現了一種新的視覺維度,能不欣喜,能不衝動,能不充盈著生命的力量?然而,時光慢慢破碎了,甚至染上鮮血,行走的人已經受了無數的打擊和夢魘,生命已不復有力,靈魂中有太多的疑問和困惑,在時空漂浮,就像賈科梅蒂的《行走的人》,與其説物質的身體承載著靈魂的漂泊,不如説是漂泊的靈魂物質化了身體。雖然,這些《行走的人》抽離了骨肉,只剩下了筋,仿佛要倒下一般的抽象,卻似乎更接近於人的本質,什麼時候我們能夠以靈魂的方式行走?

    青銅堅硬地沉默著,卻空靈地行走著。絕域蒼茫,一夜寒聲,行走的人各懷心思,各有各的路。是賈科梅蒂讓青銅化成了空靈,使行走定格在了瞬間,我們體味著人在時空裏的無助,於人群中的惘然;體味著身體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與大地和光影交流的方式,它是輕的,似乎能夠飛升肉身而去;它又是重的,你時刻被沉重的肉身所包圍。半個世紀前就以一種堅硬的空靈佇立著的《行走的人》,在為形形色色物質纏繞著的今天,好比倪雲林山水裏枯瘦簡凈的樹,以極簡的物象點化出大自然空靈渺遠的韻致那樣,它們將那些纏繞剝離,委地,只支起軀殼,一種依稀的形貌,像紙一樣穿過聲色光電,割開味道可疑的氣層,于虛空處著落,著落成一種永恒的姿勢,行走。

    城市。午後。如果你注意,貼著大理石的樓宇墻沿,總會有一些或匆匆或閒閒的影子,仿佛無限長,移動,移動,然後仿佛無限矮,飄過。在慾望的城市裏,人不回頭,他只顧行走,以現實的姿態。那些拉長的身影被收留,在那些或者光滑或者粗糙的墻上地面停下來。等待著某一天人們回頭找自己時,生長。

     《文匯報》200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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