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詩人何以安身立命
孫越

      老詩人嚴陣覺得今日詩壇有太多讓他“看不慣”的東西,他説詩歌受了污染,假冒偽劣像注水肉一樣滲入其間,很多評獎因此顯得可疑。更重要的是,很多詩人已經喪失了責任感,在金錢面前,窮酸文人連最起碼的尊嚴也保不住了……

    有人也許會想,詩人的看法難免會有些偏激。不過,假如嚴陣的話語真的刺痛了某些人的話,那也請他們原諒這位已經73歲,仍有力量寫出長詩新作的老詩人吧。

    知道嚴陣的名字是在文革時代的一次地下閱讀活動中。説是“地下”,這裡面含有雙重的意義。其一,我們幾個愛做文學夢的小孩子喜歡的書,儘是文革之前的“毒草”;其二,那時候喜歡文學會被老師和家長認為不務正業而遭到批評和訓斥,哪像今天的小孩子,可以把瓊瑤和席慕蓉堂而皇之地擺在自己的書桌上面。我當時喜歡上的是詩歌,我最愛讀的詩就包括詩人嚴陣的。很多我已經記不得了,可是那首《凡是能開的花,全在開放》,30年之後,我依舊可以清晰地背出來,這使我經常感謝自己兒時黃金般的記憶:

    凡是能開的花,全在開放;

    凡是能唱的鳥,全在歌唱。

    登上最高的山頂,透過茫茫的雲海,

    祖國所有的山峰,都在眼前展開,

    它起起伏伏,直伸到千萬里外,

    像被一張巨犁所翻起的無數土塊。

    真像曾經有人撒過種籽啊,

    真像曾經有犁兒將它耕耘過,

    看,所有的珠寶全都熟透了,

    正等著我們這一代把它收穫。

    沒有人知道後來我曾經多少次模倣了這樣的作品,而在少年宮悄悄獲獎,也沒有人知道,後來這些模倣又演變成給女同學的情詩,變成小紙條在班級的課桌之間傳遞。我就是這樣認識嚴陣的。當我終於度過了詩歌模倣秀的時代,又走過了青春期的為詩而瘋狂的歲月。

    80年代中期,詩人嚴陣在他主辦的《詩歌報》上,用一整版的篇幅刊登了我翻譯的當代蘇聯詩人詩歌集錦,可是我們依然未曾謀面。直到10年前,我人到中年,終於冷靜下來讀詩,才偶然見到了我孩提時代和崢嶸歲月的偶像。而今天,又一個10年過去,當我又坐在詩人嚴陣面前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73歲的長者了。

    我在很多文學和名人詞典中查,他的頭銜很多,安徽省作家協會主席、編審。是中國著名作家、畫家。還有他太多的作品:《嚴陣抒情詩選》、《江南曲》、《琴泉》、《花海》、《鴿子和鬱金香》等詩集以及長篇小説《荒漠奇蹤》、《藍島麗人》,中篇小説選集《南國的玫瑰》,散文選集《牡丹園記》以及報告文學選集《今天誰最美麗》,長篇紀實文學《告訴你一個真澳洲》,長篇詩體小説《山盟》。他曾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的成員出訪美國,並應邀出席過世界詩人大會。最近,他又推出了長詩《含苞的太陽》。以下是我為《中華讀書報》採訪詩人嚴陣的訪談摘要:

    您如何評價自己的新作?

    嚴陣: 今年第一期的詩刊發表了我對當前詩歌創作的看法,最近,北京的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長詩《含苞的太陽》,雖然目前在中國寫詩的人很多,但是真正好的詩歌幾乎沒有,我敢斷言,到目前在中國還沒有一個詩人的作品可以超過我的這本書。這本詩集的規模和篇幅都已經達到了我理想中的境界和高度。我這樣説,是實事求是的。現在寫詩的人不在少數,但是真正好的作品並不是很多。

    您如何看待最近媒體對詩人汪國真的報道?

    嚴陣: 最近有的報刊報道了青年詩人汪國真的情況,還發生了爭論,但是我覺得,從詩人走向社會,自謀生路的情況看,詩人真的開了飯館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多次去過美國,現在我們很多年輕詩人很崇尚後現代派詩歌,你可以到紐約去看看,那些後現代詩人幹什麼的都有。一個詩人如果可以靠寫詩生活的話,當然好。但是,如果做不到,你就要尋找到適合自己的謀生手段,因為詩人首先是一個人!北京在變化,上海也在變化,為什麼詩歌不能變化?當我們的詩歌已經不適應這個變化著的時代的時候,我們就必須想辦法來變化自己的思維!

    您如何看待美國詩人?中美兩國詩人的創作的不同點何在?

    嚴陣: 我在美國來來往往有幾年的時間,和美國的詩人有一些交流。我在美國的切身感受是,所有的美國人,包括詩人,腦子裏想的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我明天活得必須比今天好。我在美國看到,人人都在隨時調整自己的謀生手段,來取得進入這個社會的入場券。在美國,我看到,當詩人不能夠用詩歌來養活自己的時候,他們就會去做別的事情,只把寫作當作他們的業餘愛好。所以,我覺得假如一個詩人真的去開了火鍋店,也不是一件丟人的事情。關於美國詩人和中國詩人在創作方面的不同,我認為,美國詩人在寫作的時候,完全尊重自己的創作慾望,支援他們創作的是純粹需要表達的慾望。換句話説,他們什麼都可以寫,所有的體驗,生活中任何雞毛蒜皮的事情,任何事情都可以成詩。他們的創作完全是自我的展現,那種狀態完全是旁若無人的。

    您覺得當代中國詩歌的現狀是怎樣的?主要的問題何在?

    嚴陣: 我覺得,這麼多年來,包括現在這個市場經濟時代,我們作家所面對的還是那個老問題,就是你寫的作品是不是為大家所需要的,是不是這個社會可以接受的,我們的作家和詩人要有使命感和責任感。為什麼目前在國內很少有人讀詩呢?我覺得,這裡主要的原因是,目前我們的詩歌,就像北京的空氣一樣受到了很嚴重的污染,可吸入顆粒物太多。首先,詩歌的界限劃得不清楚。大量的非詩歌的語句、快板、順口溜和完全口語化的語言都被當作詩歌廣為散播著。形成這種狀態的根源就在於,上個世紀的時候,我們經歷了“人人都是詩人,句句都是詩歌”的荒唐時期,當時,好像所有的人都在順嘴亂諏,諏出來就是所謂詩歌,給予中國的詩歌特別致命的傷害!哪可能人人都是詩人,人人都會寫詩啊,哪有這麼回事!詩歌是什麼?那是一個高級的和專業的藝術,詩歌到底是什麼?詩歌是心靈的藝術和精闢的表達。怎麼可能是人盡皆能的事?

    您覺得這是我們詩歌低迷的唯一原因嗎?

    嚴陣: 我們的詩歌還有一個致命的誤區,那就是要寫人人都懂的東西,因此造成詩歌語言過於簡陋和庸俗。我覺得,到現在為止,對我來説,不懂的要比懂得的東西多得多。因此,這個誤區給我們的詩歌造成了極大的局限,給廣大詩歌的讀者造成了很壞的影響。所有這些都給我們的詩歌造成了極大的誤解。所以現在仍然有很多類似的東西混跡于詩歌的市場。就在我們的出版物中間這樣所謂的詩集也多得是,當年的誤解實在是太深了,流毒也太廣了。關鍵是讀者非常反感這樣的所謂詩歌。

    您指的是我們的詩歌有造假現象嗎?

    嚴陣: 現在假冒偽劣的東西太多了,我們的詩歌也是這樣,這有它的社會根源和市場原因。就像現在有用瘋牛原料製成的有毒化粧品、注水肉東西太多了一樣。但是就是沒有人在詩歌界打假。最近足球界關於黑哨的問題鬧得很厲害,就是給裁判好處就吹你好,不給好處就吹你壞,在詩壇也有同樣的弊病。我們詩歌界的評論家不是也一樣嗎?那些詩歌評論家點評的都是優秀的詩歌嗎?這就是我要説的詩歌界存在危機的社會原因。還有,關於詩歌獲獎的問題。我不能説獲獎的詩歌全是不好的,因為我沒有根據,但是,偽劣詩歌得獎的現象還存在,在獲獎的光環下面,其實矇騙的是我們的讀者和作家的良心。我覺得,有一些優秀的詩歌沒有得獎,不是因為創作本身的原因,也不是評選人的鑒賞水準原因,而是在背後有社會原因。説穿了,就是市場因素不恰當地進入詩歌界造成的。

    您怎麼看待當前青年詩人的創作?

    嚴陣: 在我們青年創作中還存在著一些不容忽視的問題。比如,我在美國接觸了一些現代派的詩人,其實他們很多詩歌的表現手段,創作主題距離現在已經有了一段時間,或者説已經比較遙遠了。但是,我回國之後發現,我們的作者還在模倣他們,有人甚至將他們的東西奉為創作聖經。就像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有人從國外倒騰過來奇裝異服,好多人爭先恐後地購買一樣。有些人丟棄了中國文化中的精粹,像唐詩和宋詞,有人甚至將這些當作垃圾拋掉。另外,五四以來的中國新詩還沒有得到應有的地位,像我推崇的郭小川、郭沫若、戴望舒和徐志摩的詩歌,現在在青年人中間可以記憶的和繼承的已經不多了。另外,我個人認為,不是生活中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入詩,這點我也反對美國現代派詩人的創作立場,他們將吸毒、同性戀、精神變態甚至個人的性生活全部納入詩歌的內容,我覺得是不可取的。

    您覺得我們的詩歌創作需要變化嗎?怎麼變化呢?

    嚴陣: 我覺得,世界在變化,詩歌也一定要變化,關鍵是朝著哪個方向變。中國的詩歌應該是現代的、民主的,但是一定要是中國的,應該是與廣大詩歌讀者的命運聯繫在一起的。我絕不反對個人的表達,但是這種表達應該是詩的表達。可是,我覺得很遺憾,我們的詩歌現在出了問題,一方面,我們的詩歌經歷了以前的“泛詩”傷害,另一方面又走向另一個極端,就是把外國的垃圾當成了寶貝。這也是對詩歌的一種污染。

    您如何看待80年代,在中國詩壇上出現過的所謂“朦朧詩”?

    嚴陣: 那些詩歌在中國詩壇出現是有它特殊的背景和存在的條件的。當時,我們正在經歷思想解放思潮的衝擊,在詩歌創作上面,剛剛開始走向個人情感階段。在此之前的文學創作都是強調社會性,儘量沖淡和回避個人情感的流露,在詩歌詞語使用方面都是“我們”而不是“我”,甚至很多詩歌都使用的是報紙社論上的詞語,這都是當年我們這個社會歷史的産物。“朦朧詩”最大的歷史功績,就是回歸了詩歌的原本要素——有感而發。那麼為什麼很多人無聲無息了呢?那是因為社會已經過渡到了另外一個歷史時期,僅僅“有感而發”已經不足以來支撐他們的創作,換句話説,他們失去了進一步的創作方面的準備。還有,詩歌的創作,要求詩人有一個情感高度方面的規劃,而有多少“朦朧詩人”具備呢?還有最重要的,就是一個詩人的社會責任感,脫離了這種責任感又怎麼會具有更高層次的“有感而發”呢?詩歌要求詩人是真誠的,要求詩人是善良的和有胸懷的,而一個詩人僅僅真誠是很不夠的,光具備技巧也是不夠的。

    您回國之後,在詩歌界遭遇到最尷尬的事情是什麼?

    嚴陣: 我最近遇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前幾天我接到一個朋友發來的請柬,原來一個南方的服裝老闆做服裝生意發財了,於是就寫了兩部詩集出版。他在一家豪華的飯店請客,舉行了一個座談會,把很多媒體和名人都請去了,一見面,就給每個人車馬費四百塊錢。開完會以後,就是幾百塊錢的宴席。你説,在這樣的會議上還會有人講不好嗎?以前,我們的情況是,誰有權誰的詩最好。現在是誰最有錢誰的詩最好。

    您除了在文學方面取得卓越成就外,在繪畫方面的成功,也已引起國內外的高度注目。您的繪畫特色與成就為大家稱道,在國內有“詩人嚴陣水墨畫,畫家嚴陣水墨詩”之美譽。請談談您的繪畫。

    嚴陣: 我已經在美國華盛頓舉辦過兩次個人畫展。在澳大利亞和北京的中國美術館也舉辦過個人畫展。我經常買一些國外的經典畫冊,從前便宜,才幾十塊錢一本,現在很貴,動輒上百甚至上千。我覺得西洋畫派的透視技巧和一些表現手段,是我們中國畫中沒有的。而中國畫在水墨的渲染上産生的效果是非常獨特的,是西洋畫不具備的。我在畫畫的時候,最想要的就是西方畫的表達能力和中國畫的獨有韻味。當然,畫畫也有誤區,我發現有很多畫家都是憑技巧吃飯的。作畫是藝術,而藝術是靈魂的表達,現在也有很多畫家的作品是沒有靈魂的作品。我不久前曾經看到一幅畫家的作品,當時很引人注目,他表現的是,一頭驢走過春天的田野,標題是《送糞》,簡直毫無詩意。在這方面我有優勢,我的作品在中國美術館展出的時候,我看到很多人到我的作品前是來抄標題的。

    我聽説您的長篇詩體小説《山盟》的出版,還有一段不平凡的故事。

    嚴陣: 這部作品是我在文革之前完成的,文革的時候,大家都知道我有這樣一部作品,工宣隊就找我:“把你最大的毒草交出來!”我當時沒有底稿的,我所有的作品都是沒有底稿的。我當時就想,我要是把這部稿子交出去我就什麼都沒有了,而且我永遠也寫不出來了。於是,我就跟工宣隊説,我愛人覺得那也是一本毒草,所以她老早就把它給燒掉了。當時,就是我的愛人把稿子保留在我家窗戶外邊裝煤球的箱子裏面,她先把煤球取出來,然後把稿子用塑膠布包好,放進箱子裏面去,然後再把煤球堆在上面,這樣放了好幾年,一直到文革結束。

    您如何看待詩人在市場經濟中的地位?

    嚴陣: 中國歷來都有窮酸文人的説法,我覺得,一個文化人如果想在創作上面有尊嚴,首先要具備做人的尊嚴。在目前的市場經濟時期,就是要想方設法使自己富裕起來,因為我們沒有辦法改變目前我們大力張揚的價值觀,經濟地位決定人的尊嚴。一個連尊嚴都沒有的人註定是個失敗的人。等有了經濟基礎之後,再繼續去摸索一條可行的創作路子。就像我,我的詩集在國內出版是不足以維持我創作的,於是,我就畫畫,用我賣畫的錢來養我的詩歌,不就是一條很好的路子嗎?

    《中華讀書報》2002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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