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對話
九地作家評論家暢談“中國作家檔案書係”

    [編者按]2002年5月,由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主編,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的“中國作家檔案書係”首輯10部新書在京引起了文學界、出版界及其廣大讀者的極大關注。此套書係以全新的思維即檔案的形式,精心遴選了活躍在當代中國文壇的10位著名作家,根據讀者的興趣和文壇的需要,將他們自處女作到新世紀新作包括所有重要階段的重要作品,線性地集中收入他們的各人專集。這10部新書即賈平凹的《餃子館》,閻連科的《三棒槌》,林希的《糊塗巡撫》,劉慶邦的《遍地白花》,阿成的《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聶鑫森的《生死一局》,何立偉的《跟愛情開開玩笑》,周大新的《舊世紀的瘋癲》,畢飛宇的《地球上的王家莊》,梁曉聲的《恐嚇》。本文是部分作家和評論家座談“中國作家檔案書係”紀要。

    野 莽:10位作家來自不同的地方,西安的賈平凹,天津的林希,哈爾濱的阿成,南京的畢飛宇,長沙的何立偉,株洲的聶鑫森祖籍江西長于湘潭,河南的劉慶邦是北京的專業作家,閻連科和周大新一個洛陽人一個南陽人,目前卻屬於軍旅作家,還有北京的梁曉聲,可以説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套共同的檔案走到一起來了。雷達先生為這套檔案作序,稱其為“群星閃耀的天空”。這套書不僅紀錄了群星最亮的時候,同時也透露了它們何年何月在何處被人發現,又是怎樣一點一點亮起來的,並且試看以後還將有著怎樣的光芒。這是天空的秘密,很多讀者包括未來作家都想知道這個秘密,中國作家檔案書係就是這樣應時而生的。這個檔案是可以公開的,和單位人事部門鎖在櫃子裏的那種不一樣。

    雷 達:“中國作家檔案書係”不是只供保存和查閱的文獻。不是論資排輩地從上世紀初排列下來的文學流水賬。我們著眼于讀者和現實,從當下切入,也就是説,從當下最活躍最受歡迎的作家選起,推出一批批優秀的獨具特色的富於影響力的作家的自選集。有每一位作家自童年到今天的重要照片20幅——形象的直覺有文字不可企及處;有作家的處女作一篇、成名作一篇、代表作一篇、影響或爭議最大的作品一篇,以及進入新世紀以來的作品多篇。還有作家近期的談話錄一篇,透過別人的眼光寫成的印象記一篇。

    賈平凹:我差不多成了文壇上最著名的病人,就在編這部檔案書時又病了。因病著,許多資料就無力去收集,而我平日又不大注意這些資料的保存。現需要説明的是,我練習文學寫作時,文學的環境非常差,而我的起點又低得可憐,公開發表的第一篇東西竟是個“革命故事”。此書的策劃者要求1978年後的作品,所以我列出了《滿月兒》。我今年50歲了,從事寫作近30年,如果從時間上看,可以説是新時期文學的貫穿性人物了。或許別人以為我一直在文壇上活躍,頗受社會關注,是紅火和幸運的,其實我的文學之路太曲折艱難,辛酸和苦楚只有我知,數年前我説過一句話,現在我還要説:“魚把墳修建在人腹裏,我的毀譽在民間。”

    胡天夫:看了你發表于2001年7月號《人民文學》上的中篇《阿吉》和2002年1月號《北京文學》上的短篇《獵人》,還有你剛寫出來的《餃子館》。我是覺得很好,具備現代小説的特點,和你以前的小説不一樣,但我推薦給周圍一些朋友看後,有人讚賞有加,有人卻覺得讀不懂。

    賈平凹:我給你説個小故事吧,據説是黃永玉的故事,他辦畫展,有人提出看不懂他的畫,讓他解釋。他問:你聽過鳥叫嗎?那人説聽過。他再問:鳥叫好聽不好聽?那人説好聽。他又問:你能聽懂鳥叫嗎?那人説聽不懂。他就説了:聽不懂沒關係,只要你覺得好聽就行了。

    雷 達:這是個群星閃耀,人才輩出的時段,而賈平凹,毫無疑問是這個時段最令人驚嘆的現象之一。我們很難想像,這個軀體綿薄,頭顱也未必碩大的人,何以蘊蓄著如此驚人的創造能量,仿佛一座採不盡的礦床。迄今為止,他已出版各種著作40余部,近千萬字;他的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德、朝鮮文版和香港、台灣等地區中文繁體字版的,共有60多種;他的大量作品被電視、廣播、話劇、戲曲改編上演。面對這個外表羸弱、木訥寡言的人,我們真要讚嘆,人的腦力是無限的。

    汪 政:王安憶提倡要用普通的語言來寫作,我手邊沒有資料,可能記憶不準確,好像指的不是“普通話”,那又是什麼?這幾天,我讀賈平凹,他就不喜歡,也説不來普通話,但見到古漢語,談論起方言,就如魚得水。方言、古語,究竟死了沒有?語言不僅僅是詞彙、聲音,還有意義和語法,是關係,對作家來説,語言觀就是文學觀,可以毫不誇張地説,一個作家的語言觀包含了他文學創作的所有秘密。

    畢飛宇:當然,一個作家善於向生活學習,善於使用日常生活裏的活的語言,善於吸收口語的生動性,這只能説,他豐富了普通話,豐富了普通話的功能,增強了普通話的感染力,而不能説,他捨棄了普通話,自己獨創了一種語言。還是以賈平凹做例子吧,我猜想賈平凹是能夠“寫”普通話的,是他故意不寫,故意把語言弄得很怪。當然,也可能我猜錯了,賈平凹真的寫不來。可是不管怎麼説,我一看賈平凹的語言就不敢相信賈平凹是“農民”。

    李 星:賈平凹的創作也不可能完美無缺,然而他在散文、短篇小説、中篇小説、長篇小説創作的每一個單項中所取得的成就,都足以使一個普通人成為一路大家,而他卻是在4個單項中都卓爾不凡的,更沒有必要為一時的現實輿論得失而感傷。

    雷 達:文壇上總難免存在兩種傾向:一是固守型,與世界文學相對隔膜;一是外向型,忽視本民族的藝術思維和文學傳統,偏重於倣照別國文學的模式。那麼,賈平凹追求的則是以本民族的思維方式和表現形式,來抒寫中國現代人的感覺和生存,狀繪從傳統向現代轉化中民族靈魂的痛楚和蛻變。他的創作河流是趨世界文學而動的,但是就外在際遇、生活命運而言,賈平凹並不怎樣幸運。他拙于交際,不善言辭,優柔寡斷,應變能力差,甚至可視為日常生計上的低能兒;他童心未泯,一片天真,身上竟不沾世故的水珠;也許眼睛老盯著文學的星空,腳下難免踩進是非的泥坑。可是,一旦拿起筆來,他又變得強大無比,恣肆無比,能一下子掘開創作的怒泉,在散文、長篇小説、中篇小説、隨筆、詩歌、雜論等等方面,均有不凡的造詣和貢獻,這些不同的文體好像經他的靈光照耀,便異彩頓生。他能以一人而兼數美,實為創作界之奇才。他的藝術風格很難納入某一流派和旗號之中,故海外稱其為“大陸文壇之獨行俠”,這使他既具獨立性,又缺乏藝術上的群體保護力量。

    野 莽:我們還是回到檔案上來。賈平凹的短篇小説處女作是《滿月兒》,現在讀來和篇中兩個喜歡咯咯笑的女孩兒一樣,嫩而可愛。那是他寫于25年前的作品,1978年還獲了首屆全國獎,這説明新時期的中國文學是和作家一道成長的。關於這套書中要收入每人的處女作,有些作家初時還有顧慮,但是最後都聽了魯迅先生的話,敢於把銜手指戳屁股的童年照片搬出來。要知道這是自己的檔案,誰也修改不了,也沒這個必要,只要你長大後很威猛就行。在這方面年輕的作家要沾一些便宜,文壇相對成熟時作者起點就不一樣,好比母健兒壯,水漲船高,這和作家的才華無關,是時代使然,不必得意也不必羞愧。

    畢飛宇:依照這本書的要求,我必須在這本書中選入我的處女作、成名作、代表作、爭議最多和影響最大的作品。這是困難的。我發現這套叢書的策劃者在誘導我們厚起臉皮。什麼是我的代表作?什麼是我爭議最大的作品?什麼是我影響最大的作品?我有麼?但是厚起臉皮的結果令人振奮,我都有,什麼都不缺。它們就在這本書裏。最沒有疑問的當然還是我的處女作。不管它能否“代表”我,是否有影響,是否有爭議,處女作就是處女作。我的處女作就是我的《孤島》。它始發于《花城》,時間是1991年的1月。從《孤島》開始,我馬不停蹄,一直到今天。每一次寫完新作,我的心情都特別地愉快,放自己幾天的假,到馬路上漫無目的地遛遛。每次編完一本書,我的心裏卻總有幾分彆扭,情不自禁地追憶似水年華。面對自己的舊作,這些舊作會時常提醒我回憶起一些特定的時光,那些動人的時刻,那些不安的時刻。光陰已逝,只留下白的紙,黑的字。

    閻連科:《熱風》可能是我發在文學刊物上的第一篇小説吧,短篇,就算我的短篇處女作吧。處女作大都是幼稚的,《熱風》比《天麻的故事》更幼稚。

    劉慶邦:這本檔案式小説集與我以前的小説集有兩點重要不同。一是她收錄了我20幅不同時期的照片,其中兩張照片上有我母親。我之所以能寫點東西,是母親培養了我。可我母親卻不識字,我寫的每一本書她都不能看。前年春天,母親生病住院期間,我在病房陪護母親兩個多月。母親的病情有所好轉之後,我趴在床頭,每天給母親讀一段我的小説。那是一部以我少年時代的經歷寫成的小説,裏面難免寫到母親。我常常讀得喉頭髮哽,斷斷續續。我極力壓抑著自己,儘量讀得平淡些。可是,讀到三年困難時期我家的困境和父親病逝的章節時,我再也不敢讀了,我擔心我會哽咽得發不出聲,讀不成句子,甚至淚流滿面。那樣也會惹得母親傷懷,對母親養病不利。所以,那本小説我到底也沒能為母親讀完。這本書出來就不一樣了,書裏有我和母親的照片,我把書拿回家,會把照片指給母親看。母親一向對書很看重,她的照片印在書裏,我想這對她老人家應該是一個安慰。二是這本集子第一次收入了我的短篇小説處女作《棉紗白生生》。我出過好幾本集子了,從沒有收入過這篇處女作。就像野莽説的那樣,我嫌她醜,我怕人家笑話我。可這本集子有一個規定性的項目,必須收入處女作。沒辦法,我只好把她翻出來了。這篇處女作發于1978年,其實是1977年寫的。當時我正談戀愛,外界給了我很大壓力。這種壓力激發了我的志向,我就寫了這篇小説。可當時小説沒地方發,到了1978年,各地的刊物辦起來了,她才得以發表。由於不堪卒讀,我有時不想承認她是我的處女作。可她確實是我所發表的第一篇小説,這是事實。事實是不可否認的。再説,她的發表對我來説是重要的,她起碼讓我獲得了一點自信,使我自以為可以繼續寫下去。從讀者的角度講,讓讀者朋友看看我幼稚的處女作也好,朋友們會知道我是怎樣走過來的。

    聶鑫森:我的這本檔案集中的處女作,是發表于1983年《人民文學》上的《頭上是一片寧靜的藍天》,並不是説我到這時候才開始寫小説。我在寫散文、詩歌的同時,一直在讀小説,練習寫小説,但等我寫出這一篇小説後,便確立了致力寫古城系列小説的題材領域,開始挖掘這一片“富礦”,至今樂此不疲。很奇怪,國內外的讀者不但能接受,而且表現出盎然的興趣。我以為,一方面是題材所擁有的文化含量,另一方面是文體的自覺把握。在小説的各種樣式中,我最喜歡的是寫短篇小説,它給我帶來挑戰的快感,和控制文字的奇妙享受。這本集子中除兩個中篇小説外,其餘皆為短篇小説。

    賀紹俊:聶鑫森這個名字在當代文壇上算得上是一個已經有著悠久歷史的“品牌”了。作家的名字就是自己作品的商標,讀者閱讀作品時對這個商標也是很挑剔的。平時我翻看文學期刊,凡是看到聶鑫森3個字,必是要循著目錄找來一讀的。這3個字的商標信譽好,每次讀了都有大快朵頤的感覺。我尤其喜歡他的短篇,我曾在一篇文章裏稱他是短篇高手。新時期以來,寫短篇的作家本來就不多,寫得好的更是屈指可數,既寫得好又能一直堅持下來執著于短篇寫作的,那就只是寥若晨星了,聶鑫森就是這幾顆星星中的一顆,從80年代以來,他總懸挂在文學星空中,熠熠閃耀著。

    野 莽:這套書裏有3個短篇小説大王,中王劉慶邦,北王阿成,南王聶鑫森。這説明文壇關心短篇小説,讀者喜歡短篇小説,短篇小説作家在此可以略感慰藉。短篇小説其實最不容易寫好,文學巨匠如托爾斯泰、巴爾扎克們似乎都沒有留下短篇傑作,倒是契訶夫、歐亨利、莫泊桑因為短篇而不朽於世界文壇。在今天這個以字論價的商品經濟時代,尚有人醉心短篇並且把短篇寫得如此漂亮,這是文學的福氣。

    阿 成:寫短篇快。我不是專職作家,我只是一個刊物的編輯,而且天天坐班,所以時間總是不多。再加上我寫東西從不熬夜,只是利用節假日來寫。其實第一次寫作都是一個美妙的節日。一個星期天寫一篇,一個月就是4篇,一年就是40多篇,這太多了。砍掉一半兒,寫得就會從容些,而且不會耽誤我過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不過,一年寫20篇也不算少。所以,不要單純地認為我寫短篇是一種追求,一種凸現,一種個性,不,什麼也不是,僅僅是習慣和方便而已。説實話,這些年我的長篇小説也沒少寫,五六個了,少麼?不算少了,可一想到我國一年要出版五六百部長篇小説,一下子弄得我一點兒寫長篇小説的激情都沒有了。我並不是説長篇小説不好,而是説街上戴同一種類型項鍊的女人太多了,使可能的閱讀者們無端地産生了一種逆反心理,畏難情緒。再加上它長,少的也有20萬字,除非專門的崇拜者和研究者、編輯,他人是極少能卒讀的。太累,近乎于精神酷刑。如果有人説我是一口氣讀完的,或是流著淚讀完的,純粹是那種一臉真誠的高級幽默。這種幽默在文化界相當流行,是別一種愉快。可界定為溫馨的、善良的欺騙。

    聶鑫森:短篇小説是一種最能體現作家機智的文學樣式,它一般(不是全部)不以演繹事件的全過程見長,剪裁的功夫表現在片斷的截取,即“截面”。在一個較小的時空範疇裏,演繹一個較大的時空概念,使人物在一個恰如其分的“片斷”裏,展示自己的歷史、性格和命運。短篇小説還可以寫得極有抒情特色,在小小的篇幅內,讓情緒盡意的流動,無情節,甚至並不著意地使用細節,完全借助一種強烈的情緒感染讀者。短篇小説是可以寫一種情境的,一種充滿著強烈情緒色彩的境界。這種情緒是小説中人物內心世界的外在顯現,形成了一個與人物息息相關的氛圍,兩者融為一體,難解難分。它有點近似于詩的意境,我説的只是“有點兒”,並不完全相同。因為詩的意境,完全是通過內心情緒的“過濾”,反射到外部世界的審美觀念是“變形”。前者則不然,作家所創造的情境,極富有象徵意義,完全是一個更廣袤的世界的濃縮,是一種具有人生思辨和社會情緒的集結。短篇小説似乎還可以寫一個極短暫的印象。這印象自然很具有詩的特質,而重要的是通過這極典型的一瞬,透出對人生、對社會的無限感慨。這一瞬是人物活動歷史的“定格”與凝固。

    閻連科:正好我最近寫了一年短篇,寫完了就覺得特別傳統,有點傳統得無法再傳統,自己一看就覺得特別舒服。從語言到敘述到故事到人物都是傳統的,我就發現傳統居然有那麼大的魅力。

    何立偉:這年頭,寫短篇小説是最沒有經濟回報的事。苦心孤詣寫短篇的,在全國都找不出三五個人來。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契訶夫、莫泊桑和歐亨利的時代。安於清貧的美德也不是戒指一樣誰想戴就可以戴的。聶老夫子可是來了夫子氣,一篇接一篇地寫,不急不慌,自得其樂,顯示出他完全是一個遵循自己的興味而活著的作家。有一年我到株洲去看他,他的書房的墻上挂著他自己寫的舊體詩,我記得是什麼晨起移花缽,晚來又如何之類的句子。悠哉遊哉,天寬地闊的意思。畫畫,養心養性。聶鑫森的老家在湘潭,那地方出了毛澤東,也出了齊白石,還出了八指頭陀一類的佛家和文化高人。他的一批短篇小説就是寫故鄉的這類人的。他寫這類人,其實都是夫子自道。因為他自己就屬於這一類詩酒風流的真正的文人。他身上就飄逸了中國傳統文人墨客的那種優遊於心靈境界的遺風。

     劉慶邦:現在從美學的角度談論小説的不是很多,人們行色匆匆,不大能耐下心來讀小説。就是讀了,也無意從美學層面上對小説進行深究。由於受社會轉型的影響和密集性資訊的擺布,不少讀者在閱讀作品時,習慣從現實生活中尋找參照,多是從社會學甚至從新聞學的角度判斷小説的價值。這種價值反饋到作者那裏,一些作者迎合消費者心理,炮製出一批又一批所謂經濟效益可觀的東西,這是很悲哀的。這種狀況有可能會影響到一代人的審美趣味,使人們分不清哪些是美好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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