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新賞

    近日,新華出版社出版了著名明清小説研究學者王林書教授的著作《聊齋新賞》,新意紛呈,卓見迭出。這裡,我們選錄了王林書先生和他的兩位學生談《聊齋》的三篇文字,以見秋墳鬼唱,不乏同好,青林黑塞,猶有知音,蒲公地下之靈,尚未寥落也。

    透過吒吒叱叱的笑聲《聊齋嬰寧》賞析王林書

    《嬰寧》是《聊齋》中的一顆明珠。嬰寧是蒲松齡著意渲染的寧馨兒。仿佛笑神似地,以歡樂的笑聲對待慘澹的人世,以吒吒叱叱應付世俗的紛紜。蒲松齡不僅寫出了她的天真嬌憨、“狂而不損其媚”的性格,而且著力描出了那山中“笑矣乎”生活的環境。她誕生在比桃花源“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還要美艷的園圃之中。園外“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園內“細草鋪氈、楊花糝徑”。她真有點像得山水靈秀之氣的精靈。這不僅是對於美的頌歌,也當然地是對於“子夜熒熒”濃黑悲涼社會的否定。然而,出人意外的是這個可愛的嬰寧,卻幹下了一件令人髮指的“缺德事”。仿佛《紅樓夢》裏心狠手辣的王熙鳳毒設相思局害死賈瑞般,將一位羨慕她美艷的鄰人誘騙置之於死地。現代許多評論者因此説,這是蒲松齡一大敗筆,破壞了嬰寧的美(見黃秋耘《讀嬰寧》)。其實未必如此。

    嬰寧是蒲松齡理想中人物,但不是我們理想中的人物。她“出於幻域,頓入人間”(魯迅評《聊齋》語),是當時生活的反映。生活中的活人,藝術反映中真實的藝術典型,即使在現代,也都沒有十全十美的存在;正相反,《紅樓夢》脂評説得好:“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嬰寧的形象,蒲松齡自指有兩特點,一是“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二是“墻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既天真又狡猾,是蒲松齡對嬰寧的認識、對嬰寧的設計。狡黠是嬰寧的陋處,也正是嬰寧的真處和美處。嬰寧一方面出生於幽谷,受育于鬼狐,不審三從,不知四德,無視長幼之序,不用進退之儀,用笑聲蔑視一切,用笑聲動搖一切;一方面嫁入人間,依從文士,既畏獄之酷,又恪守男女大防的封建道德,輕施顰笑,嚴懲意淫。她是無法跳出當時社會環境的,既有所突破又無法脫離的真正的美人。人狐交配而生的嬰寧如此,完狐所生的小翠(《小翠》)也如此。小翠幾乎與嬰寧一樣美貌絕倫、天真絕俗,然而不是也毫無怨言地聽憑母親之命送給了一個連人事也不知的癡兒麼?這難道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封建糟粕?蒲松齡只能根據生活,根據生活給予的理想來塑造人物。他的傑出才能正表現在嬰寧的複雜性上。嬰寧形象的複雜性正是作家忠實于生活的創作方法的勝利。説嬰寧的“缺陷”應去除,不但是求全之毀,更是脫離歷史實際的要求。

    嬰寧除了這件“缺德事”外,更有一次值得注意的悲啼——哭求丈夫為母遷葬的。這悲啼是我們了解嬰寧性格複雜的原因,認識嬰寧天真狡黠之間關係的鑰匙。我們容易被嬰寧的笑聲所迷惑,但她其實不僅是個天真嬌憨的姑娘,只把生活看成是歡樂,更是深沉早熟的姑娘。笑是她試探人生、應付生活、取得勝利的手段。她自己解釋由笑轉為零涕時説:

    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恐無妨乎?妾本狐産。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餘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

    她對至親又兼阿婆的老人,甚至對同床共枕的情人尚如此不肯輕易袒露,尚必待仔細審查後方傾訴內心的願望,嬰寧的心靈是何等的深沉,何等的細緻,又何等的善於控制啊!蒲松齡説:“至淒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嬰寧是位歲月雕成的“笑面人”。她獨居幽谷,披蘿帶荔,仍然拂不去社會中爾虞我詐的塵埃,不得不罩上“笑”的面紗。這可見社會摧殘人性的力量是多麼無孔不入,多麼強大。這正是其性格産生的社會根源,嬰寧天真狡黠的出發點。

    儘管封建社會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但是嬰寧以一介弱女仍然獲得了勝利,這當然是由於蒲松齡熱愛她的原故。蒲松齡為什麼偏愛她,賦予她最長的篇幅?是由於她不僅是位天真可愛的少女,更是一位美女,更是一位想能以女代男完成母願的奇女子。嬰寧對丈夫的哽咽陳詞實際上是哈姆雷特式震撼人心的內心獨白。前人久已指出一部《聊齋》可以概括為“懲惡揚善”四個字,然而《聊齋》中懲惡更是為了揚善。一部《聊齋》中的善最主要的正是“孝”。孝是貫串于《聊齋》始終的,是至高無上的。嬰寧身為狐仙之女,卻生受父母的遺棄,長承山村雨露,完全是底層農民的淒苦無靠生涯。鬼母收留,正是相濡以沫的農民同情心的表現。她正是為了使鬼母能有所依棲才遠出踏青,才破愁為笑,才在姨兄王子服前明罵似賊、暗送秋波;引來了王子服後又故作癡呆,不解共寢,甚至似知非知,似癡非癡地説出:“背他人何得背老母”,以暗示老母在她心中的地位。正是這一點孝情,成為嬰寧一切言行的指南。但是應指出,嬰寧生於幽谷,實是農民的兒女,她的報恩孝道不是封建士大夫所提倡的“忠孝不能兩全”忠高於孝的孝道,而是農民的“養兒防老”理想的孝道。農民身處窮僻尤其重視勞動,非只為繼承香煙重視男子;嬰寧想以弱女代男的理想正是當時農民,特別是勞動婦女理想的體現,也正是對當時農村中迫於生計溺棄女嬰的批判。這是嬰寧形象的光輝所在,也正是《嬰寧》這顆明珠的奪目之處。

    女人也薄悻徐晉如

    花姑子是蒲松齡筆下的香獐精,她本待字閨中,她父親的恩人安幼輿宿于其家,對之一見鍾情,遂私與燕好。後來她卻與之決絕,留給安幼輿一生的惆悵。蒲松齡這樣評説她:“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此非定論也。蒙恩銜結,至於沒齒,則人有慚于禽獸者矣。至於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終而寄情于恝。乃知憨者慧之極,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説到這樣一番話,似乎花姑子就是一個天仙化人,然而,對照蒲氏筆下的其他女性,我實不知花姑子可愛在何處。要説寄慧于憨,嬰寧才是真正的嬌憨可人;若説寄情于恝,我實在看不出她後來的“恝”何情之有。恝者,忽視、淡漠也。花姑子忍心棄深愛她的人于不顧,只能説明愛情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她讓情癡入骨的安幼輿嘗了一滴美酒,卻立刻連酒杯都一把奪走。

    花姑子不但是《聊齋志異》中的異數,即使求諸整個中國文學史,也難求其偶。對照中國古代的諸多愛情故事的女主人公,我們聽得到那“母也天只,不諒人只”的怨怒,也聽得到“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的誓語,還有那“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的悲壯……在這一系列的愛情故事當中,女性總是把愛情看得比生命還重,她們用自己全部的激情,營造了一個愛情烏托邦。然而,這樣的愛情,唐宋以後即渺不可尋,只能存在於傳奇的影中。在蒲氏夢工場裏面,我們遭遇到鍾情的男女,頗致“行山陰道上,目不暇接”之慨,而花姑子的存在卻讓人立刻從魔幻的世界中清醒過來,似乎又重回到了到處充斥著新新人類的二十一世紀。

    不可否認,在男權社會的重重壓迫下,婦女的命運常常以慘劇而告終。唐代詩人元稹的《會真記》記述了一個被無行文人始亂終棄的少女崔鶯鶯的悲慘境遇,馮夢龍筆下那個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她的憤怒的吼聲簡直響徹了五千年。“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男權社會下的癡心男子實在太可寶貴了!他們視功名利祿為草芥,而把情感當作生命的惟一目的,他們的對愛情的之死矢靡他,比女性的為愛情犧牲還要難能!《花姑子》中的安幼輿就是這樣的一位極具貴族天性的癡心漢。然而,正是因為是一個哀樂恒過於人的性情中人,他不但沒有得到理想的愛情,反而在痛苦的回憶和永恒的惆悵當中度過了余生。

    安幼輿是陜西拔貢生,“為人揮霍好義,喜放生”,直是一個胸無城府的沒遮攔的漢子。正由於他“見獵者獲禽,輒不惜重直買釋之”,因緣湊巧,救下了一頭香獐的性命,才造成了他後來與花姑子的相識。有一天他在華山迷失道路,正好遇到一位章姓老翁,老翁請他到家中住宿,並喚出妻子和女兒與之相見,且告訴她們説,這是自己的恩人。安幼輿對老翁的女兒花姑子一見傾心,於是便思媒妁之聘,在安幼輿的第一次示愛過程中,就可以看出花姑子是一個城府甚深的女子,根本不是如蒲松齡所説的“寄慧于憨”。書中這樣寫道:

    斟酌移時,女頻來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澀。安注目情動。忽聞嫗呼,叟便去。安覷無人,謂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女抱壺向火,默若不聞,屢問不對。生漸入室,女起,厲色曰:“狂郎入闥,將何為!”生長跪哀之。女奪門欲去,安暴起要遮,狎接劇亟。女顫聲疾呼,叟匆遽入問。安釋手而出,殊切愧懼。女從容向父曰:“酒復涌沸,非郎君來,壺子融化矣。”安聞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魂魄顛倒,喪所懷來。於是偽醉離席,女亦遂去。叟設裀褥,闔扉乃出。

    花姑子憑藉嬌憨的外表的掩飾,把安幼輿玩弄于股掌之上,以至於安幼輿“魂魄顛倒,喪所懷來”,心全都被花姑子佔據了。離開章家,安幼輿就遣媒求聘,“終日而返,竟莫得其居裏”,不得已,“安遂命仆馬,尋途自往。至則絕壁巉岩,竟無村落,訪諸近裏,此姓絕少。失望而歸,並忘寢食。”以此得了昏瞀之疾。在這個時候,花姑子出現了,在治好安幼輿的病以後,即主動獻身,相與綢繆。經此春風一度,安幼輿對之更加縈懷,而花姑子卻異常冷靜地告訴他:我來和你歡會,是為了報恩。我們不可能有結果,你去再找別人吧。沒有料到自己的真愛換來的竟是這樣的回答,安幼輿為之“默默良久”,此時他心中的隱痛,沒有經歷過同樣的情事者,只怕永遠也無法體會!

    花姑子詭稱與安幼輿歡洽是為了報恩,仿佛這件事是經過其父的默許。實則大謬其然,章老雖對安幼輿心存感激,卻也沒有贊同花姑子的婚前性行為。在他發現花姑子和安幼輿的私情之後,不顧安幼輿的情面,痛罵花姑子玷辱家門,可見花姑子所謂的報恩云云不過是一個可以讓她放縱自己的理由,她不過是把愛情當作一場遊戲,玩弄安幼輿的感情罷了。可憐安幼輿,為了花姑子,竟然誤中了蛇精的圈套,幾乎連命都丟掉了。幸得章老知恩圖報,在閻羅王座前哀求,請以身代,才保全了安幼輿的性命。從章老的前後反應來看,他所反對的,只是花姑子的無媒淫奔,決不至於反對花姑子嫁給安幼輿,花姑子數番説自己“不能終事”,除了“業行已損其七”——婚姻妨害了她的求仙證道,沒有別的站得住的理由。《聊齋志異》裏面有多少仙狐甘願為了愛情而犧牲證道,花姑子的天性卻這樣涼薄!她是只有恝,沒有情的。

    也許,所有的愛情都是不能長久的,即使兩個曾經無比熱烈地相愛的人,一旦結合到一起時,愛情也可能轉化為親情。但是花姑子可決不是因為意識到這一點才和安幼輿決絕的。在蒲松齡的時代,人們普遍把“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美眷”視作當然的真理,決不致有人對婚姻與愛情的矛盾提出質疑。如果愛情的雙方都能意識到愛情是濃烈的和短暫的,花姑子是基於為人間留下最美麗的一瞬這樣的目的而毅然離安幼輿而去,那麼她當然就是一位天仙化人。但實際的情況無法支援這樣的論斷。從小説中的情節來看,安幼輿的確是用他的全部生命去愛著花姑子,並且渴望長相廝守,而後者卻把與安幼輿的燕好當作生命中的一次經驗,未投入過任何激情。安幼輿最終為了她終身不娶,他的余生惆悵固然有愛情烏托邦毀滅後的茫然,更多的則是對愛情的深切緬懷。作為愛情的另一方的花姑子卻心安理得地把生下的孩子託人送給安幼輿,而去求仙證道,連自己的孩子也不愛。今天新新人類當中固多這樣的女性,而在古典時代,花姑子的確是獨一無二的。

    花姑子在清代的適時出現給所有沉浸在愛情迷夢中的人們敲響了警鐘,她讓人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即使是充斥著古典愛情神話的時代,也不乏浪漫主義的天敵。但願所有像安幼輿一樣癡情的男人不要遭遇這樣的女人,如果柔弱的心靈不希望再被傷害。

    同性戀 異性戀 自戀及道德顛覆——《聊齋志異封三娘》的敘事分析心理分析及其他李孔鑄

    十一娘陰與生謀,使偽為出者。入夜,強勸以酒,既醉,生潛入污之。(《聊齋志異封三娘》)

    在《聊齋志異》中,《封三娘》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故事:祭酒之女范十一娘在“盂蘭盆會”上邂逅了封三娘,兩人相互愛悅而結為姊妹;封三娘幫助范十一娘擺脫了父母之命,與貧寒多才的孟生結為連理;范十一娘想用生米煮成熟飯的辦法留下封三娘共事一夫,中了圈套的封三娘表明狐仙的身份後杳然而去;衣錦還鄉的孟生與范十一娘得到范家父母認同。上列引文即是對范十一娘陰謀挽留封三娘的描述。

    大家閨秀的范十一娘和“翰苑才”的孟生居然做出如此令人不齒的事情!作為這一“奸謀”的受害者,封三娘離去後的反應居然僅僅是“夫妻驚嘆久之”。常做“異史氏曰”的蒲松齡對此篇是述而不做,勤做圈點的馮(鎮巒)評、何(守奇)評、但(明倫)評對這一情節也三緘其口。(《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道德評判失效了?

    而根據《封三娘》改寫的故事《狐仙有情促良緣》和連環畫《封三娘》,以及諸多評論者都故意刪改或者忽略這一情節,並且有意淡化或掩蓋該篇所特有的女性同性戀色彩——他們的説法是“友愛”。也許是覺得內容過於淫褻,也許是覺得破壞了人物的美好形象,也許是覺得這是一個敗筆。

    這是蒲松齡敘事的失誤嗎?

    以下將根據藍棣之先生的症候式分析方法(藍棣之著《現代文學經典:症候式分析》),還原這個同性戀故事的本來面貌,分析其敘事結構和人物心理。同時引證義大利漢學家P.史華羅先生在《明清文學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詞語研究》中的相關論述,探討《聊齋志異》敘事話語中情感方式與道德評判之間的可能聯繫。

    1、同性戀:鏡像與破裂

    嘉慶年間馮鎮巒對《封三娘》有段評論説:“男子相悅,常也;乃以女子悅女子,深情纏綿,如繭自縛。”“聊齋各種題都做到,惟此中境界未寫,故又暢發此篇。”(《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這位二百年前的評論家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個故事的主旨。

    其實在文中封三娘也對范十一娘坦言:“緣瞻麗容,忽生愛慕,如繭自纏”。如果我們對兩人的交往過程進行圖示分析,將會清晰地看到蒲松齡怎樣分合更替、搖曳生姿地對中國古典文獻中難得的女性同性戀故事進行敘述:

    文中繪聲繪色講述兩人感情進展的許多細節,如一見鍾情、相互試探、交換信物、相思成病、感動落淚、同床共枕……與描寫男女之情如此雷同。在上面的圖示中,我們看到了明清小説才子佳人故事中頻繁出現的“邂逅—定情—幽會—別離—團圓”模式。但故事的主角不是才子佳人,而是兩位佳人。

    光緒年間《詳注聊齋志異圖咏》中各篇插圖都是力求表現故事主旨的畫面,《封三娘》選擇的是如下場景:

    時值重九,十一娘羸頓無聊。倩侍兒強扶窺園,設褥東籬下。忽一女子攀垣來窺,覘之,則封女也。

    與後面的男性——孟生毫無關聯。

    我們看到,在接受對方及相互關係的問題上,兩位女性都表現得十分主動和滿意,也就是説在她們的戀愛活動中保持角色對等的關係。而蒲松齡在敘事中也特別突出這種鏡像對稱(見圖1),如:她們的形象一個是“少艷美,騷雅尤絕”,一個是“二八絕代姝”;她們交換金釵和綠簪,她們互易衣著,她們對弈……

    李銀河女士認為,“在同性戀行為中,自我仍舊留在自身之中,懷著自戀主義的激情注視著他人,而他人不過是自己的一面鏡子而已。”(李銀河著《同性戀亞文化》)我們在《封三娘》中看到了形象的闡釋。她還説“從本質上看,同性戀屬於一種對異性無好奇心的現象”,《封三娘》中也有著這樣的徵兆和解釋:范十一娘“父母鍾愛之,求聘者輒令自擇,女恒少所可”;封三娘“少得異訣,吐納可以長生,故不願嫁耳”。

    正如大量同性戀案例和許多專家分析所顯示的,“同性戀從本質上不可能促成永久的結合,從求愛到熱戀便是同性戀最終形式”。(亨特《情愛自然史》)封三娘在接下來的故事中努力幫助范十一娘獲取美滿婚姻的舉動,正是想要終止她們的同性戀關係——

    封欲辭去,十一娘乞留作伴……

    范十一娘的陰謀和不道德行為的實質是:她不是要為丈夫挽留一位妻子,而是要為自己挽留一位愛人。然而她失敗了。

    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多層次結構的故事:表層結構是一個女性在朋友的幫助下獲取了美滿的婚姻,《恒娘》、《青梅》可屬此列;潛層結構則複雜得多,一個有著同性戀傾向的女性在非正常愛情與世俗幸福(對范十一娘來説是佳偶,對封三娘來説是得道)之間掙扎,最終以向世俗妥協告終。即使是在今天,恐怕也只有對人類情感有著深刻理解和寬容心態的人,才覺得這個故事其實是一個悲劇。

    2、異性戀:敘事與心理

    從嚴格意義上來説,封三娘幫助范十一娘獲取的只能算是異性婚姻,而非異性戀愛。差不多是相同的篇幅,去年上元日“盂蘭盆會”的故事得以重演,使用的是明清小説才子佳人故事的另一種常用模式:“邂逅—定情—媒妁—遭拒—別離—團圓—認同”。按照西方敘事學的分析方法,這一模式往往還需要一個牽線搭橋的熱心女性(封三娘),一個嫌貧愛富的專制家長(范公),一個起死回生的善良神仙(封三娘),另外就是一個遭到拒絕的媒人,一個有權有勢的求婚者。

    比較這兩種模式,我們發現,“幽會”這一環節被“媒妁—遭拒”代替,“認同”是最後的環節,愛情的雙方需要得到公開化和合法化,因為這一部分的主題是婚姻。“在傳統中國……婚姻首先是一種社會契約。正如中國諺語所説的,婚姻是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為基礎的,用Jonathan Ocko的話説:‘訂婚協議是由家長代表的兩個家族間的合同安排,妻子的身體權利,特別是生育權,通過支付聘禮,從她的娘家轉達到她丈夫家。’”(《明清文學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詞語研究》)

    借用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傑姆遜曾經分析過《聊齋志異》中的《鴝鵒》和《畫馬》,“這樣就能逐漸地發現敘事句子中隱藏著的敘事語法,而且能夠使這些深層結構説話。”同樣的,我們可以將同性戀和異性戀(同時也是愛情和婚姻)的兩種敘事模式進行整合,得出下面的關於整個故事的深層意義結構:

    在這一意義結構裏,我們看到了大量的對立:范十一娘與孟生是女性與男性、富與貧、“不以為可”與“喜不自已”的對立,封三娘與范公是個體與專制、超世俗力量與世俗力量的對立,范公對孟生的拒絕與認可,封三娘對范十一娘的引誘與放棄,范十一娘對范公的消極反抗,孟生對封三娘的言聽計從……深入探究這些現象的文化背景,真正對立的是自由意志與道德規範,情感契約與社會契約。

    封三娘指責范十一娘“墮世情”,她認為:“志若堅,生死何可奪也?”她相信超越世俗的意志的力量。孟生的喜悅、勇敢、憤恨、悲喪都是對“知己者”的一廂情願的報答,雖然是出於一種近乎虛空的承諾,同樣表現出了自由意志的力量。這就是在《聊齋志異》中大量出現並被作者讚許的癡和狂。

    下面我們還要對這一結構之外的其他心理因素進行分析:

    2.1.投射

    封三娘為了終止與范十一娘的同性戀關係(“以所贈金鳳釵,矯命贈之”),去促成范與孟的姻緣。正如《聊齋志異》中的其他狐仙一樣,封三娘對人世間的生活很是艷羨。她雖然對“朱門繡戶”、“如意郎君”很感興趣,但為了“升第一天”而不得不拒絕婚姻,於是她把這種願望寄託在范十一娘身上。正如她自己説的“來報前好耳”,她的寄託是她對范十一娘同性戀情感的一部分。

    心理學上將這種心理機制叫做投射(projection),指個人不自覺地把自己的過失或不為社會認可的慾念加諸他人,藉以減輕內心焦慮。古龍的《英雄無淚》也講述了這樣的一個故事,司馬超群對跛足的卓東來説:“你外表雖然自高自大,其實心裏卻看不起自己,所以你要我代表你去做那些本來應該是你自己去做的事情,你要把我造成一個英雄偶像,因為你心裏已經把我當作你的化身。”

    正是由於這樣一種心理機制,青梅、紅玉、辛十四娘、《荷花三娘子》中的狐仙才去幫助所愛的人獲得美滿的婚姻。

    2.2.反抗

    正如前面所説,范十一娘獲取的只是美滿的異性婚姻,而非異性戀愛。比較一下她分別與封三娘、孟生初次見面時的反應就能發現,她對孟生幾乎是沒有什麼感覺的(略睨之),遠不如對封三娘的“悅而好之,轉用盼注”。封三娘的一番安排她也並不情願,孟生求婚為范公所拒後,范十一娘“心失所望,深恨封之誤己也,而金釵難返,只須以死矢之”。她的恨裏流露出對封三娘出賣自己感情(矯贈金釵)的憤怒。然而當作為定情信物的金釵落到孟生手裏後,她便“非孟生不嫁”,居然以死抗爭。

    她們有時很難辨別,自己究竟是在反抗還是在維護。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披著情感的外衣,而對被非情感性的因素所支配的社會契約保持敬畏。這種盲目和虛妄一直持續到現在,也許還要延續到將來。

    2.3.癡狂

    忽睹兩艷,歸涉冥想。一更向盡,封三娘款門而入。燭之,識為日中所見,喜致詰問。曰:“妾封氏,范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悅,不暇細審,遽前擁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十一娘願締永好,請倩冰也。”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釵示生。生喜不自已,矢曰:“勞眷注如此,仆不得十一娘,寧終鰥耳。”

    ……

    孟生自鄰媼反命,憤恨欲絕。然遙遙探訪,妄冀復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燒,萬慮俱斷矣。未幾,聞玉葬香埋,愴然悲喪,恨不從麗人俱死。向晚出門,意將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

    作為貧而多才的讀書人的代表,在孟生身上同樣存在著矛盾:既急色、輕狂,又專一、癡情。在這裡和其他關於少年讀書人的故事裏,青春躁動的天真並沒有招來厭惡,生殖慾望的直白也沒有遭到譴責,道德上的承諾保障了激情和慾望的合理性。比起《阿寶》中孫子楚的癡、《青鳳》中耿去病的狂來説,孟生的癡狂算是比較理智的了。

    蒲松齡説“性癡則其志凝”。史華羅總結説:“蒲松齡區分了三類人:一是正常人,他們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特點是平庸;二是那些被無盡激情俘虜的人,他們因此過著更好或更糟的、不守規矩的生活,他們有些人被賭博、野心或貪婪的和慾望的愚蠢所征服,這些導致了墮落;三是真正的智者,因為他們被癡心所激勵,從而取得了偉大成就。”(《明清文學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詞語研究》)

    正是在這種意義上,為愛而癡狂的人在《聊齋志異》中是“作為正面角色出現,他們是天真無邪的人,有一顆純潔得顯得荒唐的心靈。”

    3、情感:道德顛覆

    與此同時,我們從《封三娘》的接受史中看到的是對違背道德規範的情感的譴責和惋惜。何評説:“忽生愛慕,如繭自縛,斯言也狐且不可,而況於人乎?”對封三娘諸多讚嘆的但評説:“情生愛,愛生魔,魔生劫,如繭自縛,何時底止?何時解脫?”他們沿用了佛教的信條,因為情感對於人的束縛,所以情感,尤其是激情和慾望,是不被提倡的。

    再如《詳注聊齋志異圖咏》中《封三娘》的插圖題詩諷刺説:

    悔被情絲一縷牽,鳳釵矯贈太纏綿。

    豈知色戒無端破,不浚飛升第一天。

    《胡四姐》、《辛十四娘》等很多關於狐仙的篇目表明:狐狸們的最終追求是仙道,哪怕是她們已經跟男人做了夫妻、生了孩子。這一指向應該是來源於民間文化。修道是應該禁欲的,這種禁欲不僅是行動上的,而且是精神上的。封三娘譴責的是自己的激情和慾望,她認為自己的遭遇“乃情魔之劫,非關人力”。當不道德的行為被認定為劫數或者冤孽的時候,世俗道德便不再追究了。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毀人貞節、以怨報德的行為才會被忽視。

    激情和慾望成為道德評判的首要對象,就像《封三娘》的意義結構所顯示的,遵循意志和情感的封三娘是受害者。在《聊齋志異》中,幾乎所有的非人類的女性都對個人世俗幸福充滿著嚮往,都對情感和慾望採取積極追求的態度,結果多數是美好的。相對而言,《封三娘》是一個悲劇。

    對照其他作品,我們看到的是蒲松齡的雙重態度:“他的語言從‘微妙地招致違背法則’搖擺到一個理想的社會秩序,他的情感和慾望的觀唸有時是正統的,有時是異端的。他求助於異端思想的做法,既具(對現實的)補償性,又具挑戰性。”

    對他所鄙視的制度和道德,他在抨擊的同時還抱著極大的幻想;對他所嚮往的激情和慾望,他在讚賞的同時還抱著莫名的憂慮。史華羅説,明末清初的那些“知識分子的自我壓抑産生了這種後果:文學作品本應該在表達最深的情感和‘潛意識’方面上有更大的自由,但實際上卻表現出模棱兩可的‘前後矛盾’。”

    蒲松齡只是其中之一。

    他還感嘆道:與歐洲歷史相比,“中國歷史上沒有經歷一個反對禁欲主義、即超越世俗的階段,在物質和精神、世俗和超俗間沒有鮮明的對比。在中國人的意識中,有一個受儒家文化支援的、強調情感社會性的古老的傾向,這種態度並不是針對某些情感進行壓制,而是同時提倡情感領域的馴化及它與社會需要之間的協調。”

    只有道德馴化。

    沒有道德顛覆。

    《博覽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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