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枯竭的裏爾克
葉廷芳

    在西方現代文學的星空中,萊納瑪利亞裏爾克的名字是一顆耀眼的新星。儘管在長長的諾貝爾名單中找不到他,但他的光焰比這個名單中至少一半的人都更為明亮。不僅在詩人的星座中他是出色的一員,就是在決定20世紀文學基本面貌的那些奠基者中,也有他不可或缺的位置。這些人大多出生在19世紀最後30年間,到20世紀頭30年,他們處於年富力強,正趕上時代風雲激蕩,文壇思潮起伏,流派迭出,人們的人文觀念與審美觀唸經歷著革命性的變化。這些時代弄潮兒成了這場變革的直接參與者。他們那些在超前意識下産生的作品一時不為同時代人所理解和承認,這是不難理解的。但歷史承認了他們並儲存了他們的資訊,曾幾何時,他們的作品成了人們頻頻“點擊”的對象。

    20世紀的西方文學一個鮮明特點是哲學有力地打入了文學,使文學在兩個層面——人文觀念和審美觀念——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後一個層面的變化與前者是緊密相關的。而在打入文學的西方現代哲學思潮中,存在主義恐怕是打入最深的一種哲學思潮。代表這一思潮的那些巨頭們,從創始人克爾愷郭爾到尼采到海德格爾到薩特,都往往乾脆把文學當作哲學的附庸,就是説,把哲學作為解釋他們某一哲學觀點的工具,尤其是薩特。

    存在主義注重研究人的存在方式和生存處境。因此,文學在它那裏具有更多的“人學”的特徵。帶有存在主義特點的作家和以往的或一般別的作家的一個明顯區別是,他不再把創作當作單純的功利追求或審美遊戲,而是當作生命存在的一種方式,或者説生命能量消耗的一個過程。這類作家對生命存在有一種深切的體念。他們的作品,尤其是那些具有代表性的力作都是從內心深處發出的呼叫、呻吟、歡唱、傾訴……;不管是痛苦的,歡欣的,狂怒的,抒情的……裏爾克就是屬於這樣的作家。他和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小説鼻祖卡夫卡同屬奧匈帝國的子民,而且是同鄉——都生於布拉格。但他沒有像卡氏那樣,終生都沒有離開布拉格,也沒有像他的這位老鄉那樣一生都離不開那個飯碗,這個比卡氏大8歲(1775)的鐵路職工的兒子,先是被動地學了多年的軍事和短時間的商業,後則主動地攻了幾年的哲學、藝術和文學,在他20歲的時候,便永遠離開了沒有給他帶來過溫暖的家,離開了這座美麗的城市,永遠也沒有再回來。他一邊漫遊,一邊思考,一邊寫作;他去德國,去俄國,去南歐,去北歐……;他寫詩歌,寫散文,寫評論,也寫小説,哦,還有那大量優美動人的書信。他的作品集一部接著一部問世:《生活與詩歌》(1894)、《祭神》(1896)、《夢幻》(1897)、《耶酥降臨節》(1898)、《圖像集》(1902)、《祈禱書》(1905)……。他愛好藝術,也愛好女性。但在先後結交過的諸多女性中,他只跟雕塑家克拉拉魏斯特霍夫結過婚(1901,可惜很短暫)。出於對偉大藝術家的敬慕他結識了印象派雕塑巨匠羅丹,並一度當了他的秘書。他的初期詩風受到象徵主義和新浪漫主義派的浸潤,重於主觀抒情,如今又接受印象主義的洗禮,詩風上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即轉向對具體事物的“觀察”,並將由此而得的直覺印象賦予象徵含義,稱為“咏物詩”。先後出版了《新詩集》(1907)和《續新詩集》(1908)。前後相較,仿佛他的詩風由流動的變成了凝固的;音樂的變成雕塑的。其中最有名的《豹》,寫地球上最勇猛的野性生命被關在籠子裏的無奈,以至導致一個“偉大的意志暈眩”。它以從容的筆調驚心動魄地寫出了一個偉大的靈魂一旦失去自由的處境和情狀,蘊含著存在哲學的意味。

    然而他的思考並沒有“凝固”,他的尋求遠沒有結束。他繼續漫遊,探索人生的真諦,宇宙的奧秘,直到非洲金字塔旁。這期間他寫出了具有存在主義哲學釋義的日記體長篇小説《馬爾特勞裏茨勃裏格隨筆》(1910),為作者生存體念的切身感受。此後他得到一位伯爵夫人的贊助,住進了亞得裏亞海濱的杜伊諾的一座古堡,醞釀並開始了他的生命力作——《杜伊諾哀歌》的寫作。這部非凡之作進展緩慢,更因戰爭而中斷。直到1921年,他終於在瑞士南部一座幽靜的中世紀古堡裏住了下來,潛心於這部作品的寫作。這時,他那凝固了許久的詩情仿佛突然融化,猛力地傾瀉了出來,終於于1922年完成。當時他以雷鳴般的歡呼慶祝他的偉大心願“大功告成”,足見該作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這十首“哀歌”幾乎包含了他一生中最艱難的內心求索。那是一番人與宇宙的隱秘對話。作者試圖對於人的存在的真諦及其與宇宙的關係直至宇宙本身的奧秘進行全面的思考,並做出自己的回答。特別是關於生與死的問題有他獨特的見解。翌年即1923年,他的另一部晚年力作《致奧爾甫斯的十四行詩》(共53首)又順利地完成。奧爾甫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歌手,他在陰間苦苦尋妻,終而不得,作者暗喻自己終生求索的徒勞。此作堪稱他的絕唱。艱澀冷僻的存在哲理加上象徵主義的表現藝術,使得這兩部詩作的深奧晦澀常常讓人望而生畏。此後,孤獨的詩人生命已近黃昏,儘管死神已步步逼近,憑著毅力,他還是于1925年去了一趟巴黎,與他所敬重的同時代的法國象徵主義詩人們聚談砌磋。第二年歲末,在瑞士與世長辭。這位執著于行而上追求的詩人,短短51個年頭便把他的全部生命能量消耗殆盡了!

    然而,他的生命能量並沒有隨著他的肉體的消亡而消散,它們凝聚成一個巨大的精魂包容在12卷全集的浩瀚篇頁之中。除了詩歌以外,作者也擅長散文和評論;他談論文學,也談論藝術。而且屢有獨到見解。他就是以這種“集束”的藝術功力征服了20世紀的國際詩壇、文壇,在現代世界文學史上贏得了重要的地位。自然,他也獲得中國讀者的喜愛。因為他的大部分作品也還是容易理解的。早在30年代,當時中國年輕的傑出抒情詩人馮至便開始了裏爾克作品的翻譯,《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那時在中國就頗有影響。後來只因戰爭和人所共知的原因而中斷。近20年來,半個世紀前的泉脈又接上了!書市上已有多種裏爾克作品的譯本出現。但它們加起來(不算重復的)還不到裏爾克全部作品的四分之一。史行果的這個譯本就是適應這一形勢的需要而編選的。為了避免與其他譯本重復,她著重選了作者談論藝術的篇頁。眾所週知,裏爾克不僅是一位卓有建樹的詩人,而且也是一位見解獨到的藝評家。他將我們拽出傳統的俗套,而引入現代語境。這個譯本的篇目選得相當精當,可以説是一本膾炙人口的“談藝錄”。它包含了裏爾克許多重要的觀點和見解。這正是我國讀者急於想知道的。而且,這是一個大作家在談理論,談鑒賞,談甘苦。都是結合他自己的創作實踐和體償,生動、獨特,而且他那詩人的文筆也極具美感,讀起來饒有興味。因此它不但能催醒我們的現代審美意識,並且有助於我們更好讀懂他和鑒賞他的作品。

    

    《永不枯竭的話題——裏爾克藝術隨筆集》 史行果譯 東方出版社

    

     《中華讀書報》2002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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