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鄉村:陳忠實小記
邢小利

    “我現在又回到原下祖居的老屋了。老屋是一種心理蘊藏。新房子在老房子原來的基礎上蓋成的,也是一種心理因素吧。這方祖居的屋院只有我一個人住著。……我站在我村與鄰村之間空曠的臺地上,看‘三九’的雨淋濕了的原坡和河川,綠瑩瑩的麥苗和褐黑色的柔軟的荒草,從我身旁匆匆馳過的農用拖拉機和放學的娃娃。粘連在這條路上倚靠著原坡的我,獲得的是寧靜。”(《三九的雨》,《陜西日報》,2002年1月20日)這是陳忠實近期一篇散文中的一些句子。寫他現在的生活,也是寫一種心理狀態。寧靜,從容,甚至還有一些悠閒。這樣的心態在陳忠實以前的作品裏很少出現。在我的印象裏,陳忠實的作品,特別是體現他思想感情的散文,多的是一些激情,也有寧靜,但幾乎很少有這種閒雲野鶴式的悠閒和曠達。近一兩年,他更多的時候是住在鄉下,住在“祖居的老屋”。據他説,他在鄉下是讀書,“調整思維”。想一些問題,也寫一些短文。年前當選中國作協副主席後,他依然住在鄉下。《三九的雨》就是這時寫下的。前年我回故鄉住,他打電話給我,問我在哪,我説在鄉下,他笑著順口説了兩句:“君在城之南,我在城之東。”我接了兩句:“隔了一道原,都是鄉下人。”他在給漢中詩人李漢榮寫一篇文章,問我有關李漢榮的一個問題。我這人不思上進,住在鄉下更多的是圖清閒,常與一幫閒散的朋友在鄉下清談。我的感覺和印象裏,陳忠實不是一個閒散的人。他在鄉下,讀書也好,思考也好,都是在醞釀“大事”,《白鹿原》就是在鄉下寫成的。

    陳忠實很坦白地説過:“毋需諱言,我向來不説淡泊名利的話。反之,在一定的場合和相關的文字話題中,我鼓勵作家要出名,先出小名,再出大名……”(《互相擁擠,志在天空》,《文藝報》,2001年10月30日)他們這一代作家特別是“城籍農裔”作家有他們的歷史境遇和人生態度,其精神似可以屈原的“上下而求索”及“雖九死其猶未悔”概括之。正像他所説的:“我希望有中國作家包括陜西作家能出大名,大到讓世界都能聞其名而讚嘆,當是我的國家我的民族我的家鄉的大幸。”“再説利,作家通過自己的創作勞動贏得酬報……是為正道,有什麼可指責有什麼可‘淡泊”的呢!……要求喝著玉米糝子就著酸菜的作家‘淡泊’名利,缺乏人道。”

    年前臘月,我和陳忠實及一批文藝家應邀去外縣,住在一家賓館,晚上休息時,主人問明日何時起來,陳忠實隨口説道:“睡覺睡到自然醒吧。”第二天,主人求他寫字,就要他前一晚説的“睡覺睡到自然醒”,我發現陳忠實顯得有些躊躇,似乎覺得這樣的內容不那麼適合,特別是不適合像主人那樣的年輕人。主人看我,我説:“這個‘睡覺睡到自然醒’,細細一想,很有一些意思,有順乎自然、自然而然的意味在,也有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意思在,人要的就是這樣的狀態,大有哲理。”但陳忠實還是有他的思考。最後他還是寫了這句話,但他沒有給主人,也沒有依主人的要求寫得很大供挂在賓館大堂,而是寫了小小一幅,並主張挂在房間裏。他説這句話適宜於在房間休息的旅客,而不宜亮在大庭廣眾面前。給我寫字,我請他給我寫“坐看雲起”,他也躊躇了一會,似乎覺得這也不適宜於我,因了我的堅持,他寫罷這四個字,又題道:“小利雅興”,表明這是我的要求而非他的主張。

    前年五四青年節,陳忠實應邀給西安的一些青年談創作,有讀者問他近年為什麼沒有寫小説,他説過一句話,給我印象很深。他説,沒有寫是因為沒有感覺,沒有關於小説的感覺。不是其他,就是一種感覺。小説是一種藝術,而藝術需要藝術的感覺。去年,他發表了《日子》、《作家和他的弟弟》等三篇小説,都是短篇,反響很大,國內幾家重要的選刊都選載了。看來,他現在又有了關於小説的感覺了。他的這幾篇小説與他以前的小説有些不一樣,有陳忠實藝術上的一些新發現。陳忠實説過:“藝術上沒有新的發現,乾脆不要寫。”《日子》寫的是底層農民的“日子”,有底層農民生活的悲辛,從底層農民的角度看社會,有農民對社會的批判,這是一種切實的批判;《作家和他的弟弟》寫一個作家的農民兄弟的狡猾與愚蠢,可笑與可哀,觸及靈魂,滋味複雜,這些小説都寫得簡潔、含蓄而精到。讀這幾篇小説,我感到一種藝術上的從容與優裕。作家與他筆下的人物與生活是貼近的,而他的目光又是悠遠的,有入乎其內的深刻,更有出乎其外的透視與開闊。我想,這與陳忠實近年一直住在鄉下而帶來的寧靜的心態大有關係吧。寧靜,才能産生從容和悠遠。

    

    《文匯報》2002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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