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耶魯
王炳根

    是不是需要寫這篇文章,我是很猶豫的,不是耶魯在我的訪美行程中不重要,而是我把握不了它,英文的Yale寫起來簡單極了,但它的包含量太大,僅靠我的走馬看花,步行觀景,豈敢寫它?不説耶魯大學城,就是耶魯所在地紐黑文市,到處都是穿著Yale衫的人快步行走,陪同參觀的冰淩先生説,那就是耶魯人。這不僅説明他們都以耶魯為榮,同時也説明耶魯大學的人數之多。目前僅在校學生就達一萬一千多人,其中本科生五千余眾,也就是説,耶魯的研究生高於本科生。美國前總統克林頓和他的夫人希拉裏就是耶魯的碩士生,據説他們當時也都穿著Yale,第一次在圖書館相遇,從此墜入愛河。

    我在《波士頓三日》中曾以一小段文字寫到哈佛大學,之所以夾在一篇文章中間,也就是怕寫哈佛,那麼一個汪洋大海,從哪去取其一勺?更何況“哈佛女孩”之類的關於哈佛大學的書,在國內滿街都是,多一篇少一篇小文章實在無礙那片汪洋大海。

    耶魯豈又不是這個問題?

    從內心上説,我更喜歡哈佛,因為我這個人生性自由而浪漫,哈佛的不規則庭院、彎曲的街道、不高的紅房子錯落在綠樹叢中,都令我感到舒適,還有緩緩流過的查爾斯河。耶魯則不一樣,太規整了一些,尤其是那幾座標誌性的建築,都是哥特式的宗教式的,高墻、屋頂與開窗,都由冷峻的大理石砌成,我當然明白它在建築藝術上的價值,但作為個人的愛好並不以建築藝術的高低來取捨。相比較而言,哈佛就自由多了,紅墻上的窗戶,隨意而開,滿庭院都是綠色的陽光,從紅墻的窗口探進,一定比耶魯活潑,我進到耶魯的大廳,能擠進來的陽光有限,就是照了進來,我想像,那一定像是午後的陽光,灰黃而肅穆。

    當然,這完全是個人的感覺。

    建築上造成的這種差異,據説是有歷史淵源的。2001年,耶魯建校300年,而哈佛在1936年便舉行了300週年的建校紀念活動,也就是説,哈佛早了耶魯65年,晚了65年的耶魯,卻是針對哈佛而創建的。

    耶魯所在地康涅狄格州與哈佛所在的馬薩諸塞州,同屬新英格蘭地區,也就是説他們都是威廉布魯斯特帶領下,乘坐“五月花”號帆船,從英國逃出來的清教徒移民的後裔。當時,清教徒們是為了逃離席捲英國的宗教改革大潮,背井離鄉來到美洲,因而,他們有著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在受到迫害後,在大西洋的對岸尋得了一塊自由之地,由於不斷有大批的清教徒移民的到來,神職人員奇缺,為了培養未來的牧師,哈佛學院成立(哈佛大學的前身)。然而,清教徒在這裡也犯了一個錯誤,不容忍其他人的宗教信仰與自由,他們本是為了宗教自由而來,卻又成了不容忍他人宗教自由的勢力,但最終不能阻止,從羅德島州開始,新英格蘭地區紛紛實行宗教自由。在這種情況下,哈佛順應了歷史潮流,對不信教者甚至不同教徒採取了越來越寬容的態度,對於這種做法,清教派領袖C馬瑟深感不滿,認為哈佛已經背離了當初建校的宗旨,於是,馬瑟動員英國富商E耶魯捐款再建一所學校,這就是後來的耶魯大學。在一段時間內,耶魯大學作為哈佛大學甚至全美國大學的對立面而存在。比如,學校初期課程的設置,注重的就是古典學科,堅持正統的宗教觀點。到了1828年,美國為了適應時代的發展,培養社會需求人才,提出大學課程的設置應該著重實用學科,而不是古典學科,但耶魯大學不響應,當時的校長J戴就此發表《耶魯報告》,為傳統課程辯護,直到1908年,耶魯大學才不再要求學生必修古希臘語,而在1873年前,耶魯從不招女生,清一色的男士。

    這當然都是歷史了,那些哥特式的宗教式的建築,也都成了文化遺産,犯不著我在這兒説三道四,如果換了一種心境,換了另外一個人,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看到一則簡介,可能就是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去觀察耶魯的,茲錄於此,以糾我之偏頗:

    耶魯大學漂亮的哥特式建築和喬治王朝式的建築與現代化的建築交相互映,把整個校園點綴得十分古典和秀麗。秋季的校園中金黃暗紅的落葉遍地,陽光斜照那些黃褐色巨石建成的古色古香的巍峨建築物。耶魯的名氣、它的美麗和莊嚴,以及夕陽西下時站在校園中央向四週環視時那種凝重的歷史感吸引著世界各地優秀的學子們……

    歷史上保守的耶魯,但對當時閉關自守的中國,卻是一道亮麗的天窗。1847年,即中國清朝道光26年,一個未滿19歲的中國長辮子青年,在廣州的黃浦港登上一艘名叫“亨特利思”號(Huntress)帆船,前往美國求學。這是一條專向美國運載茶葉的船隻,在太平洋的驚濤駭浪中足足顛簸了98天,終於在當時只有二三十萬人口的紐約港登陸。三年後,這位中國青年考入了耶魯大學,從而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留學生,他的名字叫容閎(Yung Wing)。如今,在他登陸的紐約港口曼哈頓,有一座以容閎名字命名的大廈,大廈的不遠處則是中華民族的先聖孔子和中華民族的英雄林則徐塑像。容閎的意義在於,他不僅自己留學,帶回了西方的科學與文明,積極投身於當時的“洋務運動”,而且為了“以西方之學術,灌輸于中國,使中國日趨於文明富強之境”,極力主張和促成向美國派遣幼童留學,1872年至1875年,先後有120名幼童生到美國留學,容閎親自前往安排,將學童三人一組分住到美國人家庭,以便迅速過好語言關。在這些學童中,後來不少成了中國的棟樑之材,其中就有建設中國第一條鐵路、發明火車自動掛鉤的詹天佑,有曾為北洋總理的唐紹儀,交涉讓美國退還“庚子賠款”的駐美公使梁誠等人。如今,容閎成了中美教育交流的先驅,留學生中的先聖,耶魯為了紀念這位中國第一個赴美留學生,請一位美國畫家根據容閎在耶魯歷屆學生畫冊上的照片創作了一幅畫像,挂在耶魯大學的名人堂,為此還舉行了隆重的揭幕儀式。我未能走進這個名人堂,但我知道,耶魯,不,整個美國,對每一位作出過貢獻的人才,不論哪一方面的人才與貢獻,都會以不同的方式加以紀念。

    300年來,要説耶魯培養的人才,那真是不少,僅諾貝爾獎獲得者便有13位,他們分別在經濟學、化學、生物學、物理學、遺傳學、微生物學和文學等方面為人類做出了傑出貢獻。在美國,考量一個大學的影響,還往往以出了多少位總統作標識,那麼,耶魯呢,至今美國共有43位總統,耶魯佔了5位,將近1/8,而美國的大學有三千六百多所,你説,耶魯是不是牛氣呢?這裡的教授、學生都可以告訴你那5位總統是誰:第27任總統威廉霍華德,第38任總統傑拉爾德福特,第41任總統喬治布希,第42任總統比爾克林頓和第43任總統小布希,一連三任總統都出自耶魯,並且其中包括一對父子,這也真是耶魯的奇跡!在大量人才中,我最感興趣的則是另外的兩個人,都是建築大師,在西方現代建築史中舉足輕重,他們的名字一個叫貝聿銘,另一位是林櫻。

    貝聿銘大家都知道,由於他將那座透明的金字塔安放在盧浮宮,使這座古建築放射出現代的光彩;由於他在銅鑼灣將中銀大廈的風帆挂在了雲天,他的名字如日中天;我自己則居住過他在北京香山萬綠叢中鑲嵌的白墻灰瓦的飯店,所以還多了一份親切。在耶魯,我沒有看到他的作品,但我知道,在不遠處的華盛頓中心,則有他設計的國家美術館東館。我認為耶魯培養了這麼一個令世界一新令人類矚目的建築大師,可能比一個總統更有全球意義。貝聿銘是華裔,林櫻更是華裔,一説起來還近,林徽因的侄女,祖籍福建,多出了一層鄉情。林櫻的出現,是她在耶魯東亞圖書館門口設計的那座女生紀念碑,一片半圓花崗石的剖面,中心滲出細細的清泉,清泉在向圓形的石碑四週徐緩地擴散,表達了女性的溫柔與平和,在半圓的剖面上,以波紋的走線,開列著耶魯自從1873年以後女生的名字與數字,那頭一位是藝術系的學生。這些名字和數字,隱于薄水的波紋之中,對於東方文化而言,可能還有著女人是水做的這層含意,不知道西方人能不能體會?這個女生碑又叫“女生的桌子”。

    林櫻設計女生紀念碑已經是名人了,因為她在耶魯讀本科的時候,就設計了越戰紀念碑,這麼一個大的國家紀念碑,竟然讓一個僅21歲的華裔小女生設計去了,這老美在感情上也是接受不了的。但是,林櫻的作品獨樹一幟,無人能與之匹敵,當別人儘量在表現雄偉時,她卻相反地選擇了隱藏,使紀念碑凹入地下,並且採用了不顯眼的黑色花崗岩為主體。1421件作品參加角逐,經過層層篩選,最後林櫻獲得第一名。國家紀念碑評審委員會最後給的評語是:“它融入大地,而不刺穿天空的精神,令我們感動!”這個紀念碑,就立在華盛頓紀念碑與林肯紀念堂之間,墻面上篆刻著58132名越戰陣亡將士的姓名。女生紀念碑與越戰陣亡將士紀念碑在設計的理念上,基本一致,這裡除了水之外,還有一個土的概念,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入土為安一説,而西方是要上天堂的,所以,林櫻還是佔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光,這與她在中國書香門第之家所受的薰陶不無關係。這又使我想起了她的姑姑林徽因,一個在中國設計了革命英雄紀念碑,一個在美國設計了越戰陣亡將士紀念碑,怎麼會有這樣巧的事情?真正的林家兩大才女!

    我在女生碑前徘徊了很久,一個圓形從中剖開,剖面的線紋與水波,就這麼簡單,但她卻深奧無窮,這也隱含中國的哲學、中國的藝術,比如《易經》中的八卦,比如京戲的舞臺與臉譜,又比如中國畫中的色彩與線條,都是最簡單不過的東西,可是它又是氣象萬千,意蓄無窮。聰明的中國人,在他學習過西方之後,再用中國的“滷水”去點化,那就情景生輝,就可以生出無窮妙趣。據説張大千在30年代,曾在莫高窟臨摹三月,當他稍稍借用了幾根飛天樂伎的線條,便引來全球畫壇的驚呼與刮目。林櫻的線條是絕對抽象的,但又是絕對具象的,我用了這兩個絕對,實在是沒有別的什麼詞,因為它已經是極至了。剖開的圓球,還可能有另外的隱意,圓是一個整體,男人和女人,東方和西方,傳統與現代,太陽與月亮等等,它們都是相互獨立、而又相互依存的各自一半,打開的女生桌,對的還有另一半,反正任由你遐想啦。

    女生碑或説女生的桌子,就在高聳莊嚴的東亞圖書館、交誼大廳、教學大樓這樣一些哥特建築叢中,她完全可能被高大與莊嚴淹沒,但她卻以柔性的藝術之美之力,將你從千里之遙引到她的身邊。在耶魯哥特式的建築群中,在建築群的角落,安放著許多這樣的藝術品,比如,學生宿舍中廳豎立著的“戰車”,它是CLADES OLDENBURG的作品,作者平時常將生活中的用品如衣夾、扣子放大,造成很醒目的效果,而“戰車”改變他一貫的藝術風格,以車身實際的大小,加上好似口紅的柱子于車身之上,看起有點不搭調,但卻構成了強烈的藝術效果。坦克上高高地豎了一支女人用的口紅,想像的奇特與豐富,帶有濃重的西方色彩,所以,我只能是驚嘆,但卻解讀不出更多的東西來。

    在耶魯走了一個下午,在很疲憊的時候,冰淩兄帶我們去了一家比薩店,説是喝點東西,但當他將我引進這家比薩店時,我的勞頓全消。這是一家太有意思的比薩店了,由於不是用餐的時間,每張桌子都空蕩蕩,就是那空蕩蕩的桌面令你興奮,每張桌面上都刻滿了字,冰淩兄説,這就是這家比薩店的特色,允許顧客在桌面上刻字,任你刻什麼都行。這簡直太有意思了,全世界沒有一家餐館,會允許顧客在桌面上亂涂亂畫,常常是用桌布來保護那寶貴的桌面,更別説用小刀刻字了。耶魯的比薩店可以,如果你沒有帶來小刀,店主還會提供,我看到,每張桌面都已刻得密密麻麻,有的記載在此用餐的時間,有的記下當時的心情,有的還表達對店主的讚賞,有不少的電影明星、體育明星專程來到此用餐,為的是刻下他們認為值得紀念的那一句話,為的是作一次渲泄。桌子刻滿了怎麼辦?換!將那些換下的桌子拍成照片,嵌入鏡框,挂在墻上,又是一道風景。坐在比薩店刻滿字的桌前,當然會想得很多,想到國內風景點的樹上、竹上、墻上,到處刻滿XXX到此一遊之類的話,每逢看到這些,都覺得大煞風景,可在耶魯,為何反有藝術的質感呢?

    離開耶魯,已是薄暮時分,耶魯大學城開始亮起了桔紅的路燈。在美國,大學就是城市,城市常常也是大學,紐黑文與耶魯怎麼區分,哪一條是城市的街道,哪一條是大學的街道,估計只有路燈管理員才會清楚。在路燈下,走到一條很靜的街道上來了,冰淩兄連聲説,對,對,就是這條街道,屬於耶魯的,狄更斯大道。1841年,英國作家狄更斯到美國旅行,並且將他的創作方式與生活方式帶到了美國,一邊寫作,一邊朗誦自己的作品,馬克吐溫便是從他這兒學到這種賺錢方式,並且將它發揮到極至。狄更斯就在這條大道上,租住了一座房子。開始,他對美國充滿了好感,他在早期的創作的《匹克威克外傳》、《老古玩店》中,對英國的資本主義進行了深刻的揭露,但狄更斯對美國的民主制度卻抱有幻想,甚至認為英國的資本主義制度可以參照美國的方式進行改造。然而,當他在美國旅居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的觀念發生了根本的變化,1842年,在他的《美國札記》中對美國的陰暗面進行了揭露,尤其是美國的黑人制度,引起了他極大的憤慨。狄更斯在這裡還創作了一部長篇小説《馬丁朱述爾維特》,作品中的主人翁小朱述爾維特學的第一個字詞是“利潤”,第二個詞是“金錢”,他的父親老朱述爾維特教給他的本領是如何騙人,而他最後將父親也騙了。狄更斯在此留下兩部作品,繼續到義大利和法國等地旅行,雖然在這兒生活的時間很短,並且是不怎麼友好地在揭露他們,但耶魯,此刻卻有了相當的包容與大度,如果那幢房子還在,我想美國人是會將它保存下來的,用於收藏狄更斯,現在只有這條林蔭大道。

    耶魯的狄更斯大道與其他的大道,沒有什麼區別,路燈是昏黃的,燈下搖曳的樹影,忽然讓我感到親切,只有在這時,我才發現我對耶魯已經悄悄地在改變著看法,因了女生碑?因了比薩店刻滿自由渲泄文字的桌面?因了那輛戰車?因了昏黃燈下的狄更斯大道?它們都在耶魯的刻板中跳動著生機,在莊嚴中洋溢著寬容,在偉大中體現著親情……

      這大概也是我要冒險,單獨敘述耶魯的原因。

    《中華讀書報》2002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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