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本加乃子仿佛是日本文壇的圈外人物，但她無疑是天才的小説家。作為一個女性作家，我認為她是日本近代文學中最為優秀的。雖然她在文壇一直被視作支流，至今也是如此，但就作品品質而言，是可以和漱石、歐外這樣的男性作家比肩的。

    岡本加乃子是佛教、特別是法華經的信徒，她尤其將法華經中第二十五節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觀音經）視為中心。岡本在成為小説家之前雖然創作短歌，但作為一個宗教信徒，她以觀音經的教義為基礎鑽研到了相當的深度，幾乎自成一宗。她的小説中佛教的影響十分強烈。比如，佛像是沒有性別的，也許只是顯示著一種佛性、普遍的性。岡本加乃子作品中的性，即使在戀愛小説中也不是在性行為的意義上來描寫的，而是“生命力”的相互碰撞與融合，是佛教式的理解。男女是否會相互傾慕，取決於他們之間“生命力”的強度，如果男女所擁有的“生命力”大體相當，就會形成戀愛關係並得以加深，這成為岡本獨特的思考方式。

    説到佛教式的，並不是指岡本擁有作為教養的佛教知識。岡本加乃子本人作為宗教家可以説是頂級的人物。以她的思維方式來看，男女之間關係破裂或者戀愛失敗的根源，在於相互間生命力的差異過於巨大。這一傾向，從信仰佛教的文學家們那裏多多少少可以看到。比如宮澤賢治，他也不太描寫與性相關的內容，而是編織童話式的故事。

    即使在整個日本文學史中，如此特異的作家也並不多見。谷崎、川端等被人們稱為“日本式”的作家，他們把戀愛作為與自然季節的推移演變相同的事物來考慮，但這可以説是自古以來日本文學的根本的思考方式。與此相對而言，岡本加乃子所持的人類觀、男女觀，是把男女雙方“生命力”強度的差異看作他們和睦與分手的關鍵。

    對於人類的性格和生活方式，佛教也講“五輪”，即以“地水火風空”來考慮。在岡本的小説中也常常以此來表現登場人物的性格，如“自己過著乞食般放浪的生活，因為是土性之人”，“由於性屬水而迷戀江河與大海”。佛教的印記並非是作為知識注入到小説中去的，而是小説本身就貫穿著佛教式的認識。也許正是在這種思考的基礎上，在描寫感情演變的同時，作品人物的性格就極為出色地以豐富的形式塑造出來了。文體也如同以普通速度回放高速拍攝的影像一般，呈現為慢鏡頭，事物每時每刻的變化都得以細緻入微地描寫出來。這些特點相輔相成，於是作者就創作出了無與倫比的感性世界。

    岡本加乃子創作了很多優秀的長篇，如我所喜愛的《女體開顯》、《臨近的五月》等等，中篇和短篇也為數不少。她具有一種可以稱為東京地理作家的特質，有的作品以大川端為舞臺，從城鎮的名字到房屋的建築方式都進行了精細而出色的描寫。岡本加乃子的可以説原始性的“生命力”主義，與這種對地理、地區的留戀也是相通的，令我頗感興趣。

    《花之勁》的主人公插花教師，是一位洋溢著生命力的“勝過男性”的女性。前來向她學習花道的年輕姑娘們都為她所吸引，並逐漸發展為一種同性戀式的傾慕。插花教師在經濟上援助著一個男畫家，這位男性溫柔敦厚，甚至可以説缺乏生命力。由於主人公自己擁有過於旺盛的生命力，因而喜歡生命力不太旺盛的男性，以此求得一種性格上的調和。但是，主人公生命光彩的煥發逐漸使畫家感到壓力，並最終成為沉重的負擔。結果，他和主人公的弟子、也是主人公的侄女，一個生命力極為普通的姑娘走到了一起。

    小説中有這樣的場面，畫家對主人公説，“在生命力不同的人之間産生的愛是悲慘的”。無論主人公多麼追悔，這是由於生命力的落差而導致的，是無可奈何的宿命。諸如主人公因嫉妒而説三道四、畫家喜歡上主人公的侄女之後導致了某種結局——這類描寫和思考在作品中毫不存在。作者並不著眼于移情別戀，小説中也沒有類似的表現。一切都僅僅是由於生命力的差異造成的，人力無可挽回，因此主人公也只好放棄。畫家也一樣，巨大的生命力的差異帶來的只有壓抑鬱悶，而一旦和與自己擁有同樣柔弱生命力的女性在一起，心情就變得平靜而輕鬆。這才是作者所採取的寫作方式，可以説，這部戀愛小説是站在與描寫三角關係或婚外戀情的日本及西歐近代小説完全不同的基點上創作的。岡本加乃子的此類作品很多，較短的作品中，《花之勁》是作者對性及男女戀情的思考的最好象徵，是最優秀的作品。

    《花之勁》作為小説來講並不陳舊。雖然可以説這一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佛教思維方式有些古老，但岡本加乃子並沒有使小説本身陳舊化。她選取了非常現代的素材來表現生命力主義。在近代小説的概念上，長篇小説往往故事情節起伏多變，人情世態也描寫得紛紜複雜。然而，在岡本加乃子那裏，是以佛教的生命之流作為雄大的根基，在此之上各個男女人物所擁有的“生命力”與“性”二重組合而創作出作品。日本的近代是從對近代西歐的模倣開始的，而岡本的創作並非如此，她恰到好處地描寫了現代化的所謂近代時期。這一特徵使得她的作品既不是製造品，也不僅僅是知識和教養，而是一個佛教徒在精深鑽研之後完成的本質性的東西。

    岡本加乃子在49歲上突然去世，她的小説創作，僅僅是最後的短短三年時間。但無論從質還是從量上來看，其創作速度和態勢都是驚人的。岡本加乃子本人就是一位生命力極其旺盛的、擁有難以把捉的力度的女性。真正研究她的人很少，這或許是因為她本來就與“研究”這一西歐近代的概念沒有關係。但是，在岡本加乃子所描寫的男女關係中，也有非常類似于當今青年男女交往方式的一面。她是年輕的一代尤其應該閱讀的作家，從這一意義來講，她的作品蘊藏著今後復活的可能性。

    《中華讀書報》2002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