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到了最後都是要上床的。不要嫌我這句話敗壞你的愛情觀，這只是一句實話，即使對上床兩個字敏感的人，甚至在對上床普遍持有罪惡感的時代，相愛的人還是要上床的。原來的青少年，哪有“璩美鳳47分鐘版”可供觀摩，都是新婚之夜臨陣磨槍。這就是説，無論有怎樣的誤解，也無論再貧乏，實情還是會浮出地面的。而實情還是越早知道越好。

    在靈與肉方面的誤解，只是萬千誤解的一種。與此並列的，原來有一個著名論斷，那就是：人的智慧與道德純潔度是與人的財産成反比的。這對貧窮的弱勢群體能起到巨大的精神慰藉，但可惜的是，這是虛幻的，我的意思是，製造一個虛幻的東西去讓弱勢群體精神勝利一把，實屬下作。在這條理論的指導下，我們一度甚至強烈認為，一個貧窮的第三世界國家在精神、智慧、道德上，遠遠戰勝那些富裕的第一世界國家。在這種誤區里長大，導致我看到羅素詳論述有錢有閒的古希臘貴族對文化的貢獻時，像當場被扇了一個耳光一下，頭都暈了。因為我一直以為，那些了不起的人物肯定是個奴隸。

    現實並不甜美

    現在，中科院撰寫了一份《中國可持續發展戰略報告》，報告中，專家們用“人力資源能力”來表述百姓所説的“能力”。他們將“人力資源能力”分為三個層面：人的體能(生理和心理的健全程度)、人的技能(掌握基本技術和生産流程的熟練程度)和人的智慧(創造性開發及創新的程度)。

    專家認為這三方面能力對社會財富的貢獻分別為1:10:100。也就是説，只具有體力的文盲，貢獻只及一個有技術的工人的十分之一，只相當於一個科學家的百分之一。按這樣的公式計算，中國人的“人力資源能力”得分只有7分左右，而發達國家平均得分在25至40之間。按這一方法計算，最接近發達國家國人“能力”的是北京人，他們2001年的得分為18，其次是上海，其得分為17。在20世紀90年代的10年裏，中國人平均“人力資源能力”提升了1分，專家認為地區發展不平衡致使進步速度仍較為緩慢。但是北京人的得分在過去3年間提高了5分。

    這份報告説的是一些常識，不是説常識不好，常識很重要，改變我們生活的，多半是常識。讓人無法容忍，勃然大怒的，也往往只是常識。這裡面和第一條常識是知識改變世界，體力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只剩下腦袋在正常運轉的理論物理學家霍金，連説話都要借助儀器，可是他的理論卻顛覆了整個世界的知識體系。一個人力氣再大，能撞死一頭牛，他也會可悲地發現，在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什麼工作適合他了。即使找到工作，他可能也掙不到一個病仄仄的程式員的十分之一。人類的進化史的規律，就是越來越少用體力，越來越多的用智力。知道這條，我們就知道改變自己的生活，要把重心放在哪，知道自己要朝智力發達的優秀物種進化。當然了，不要誤解為一定要把身體搞壞，好身體也是很重要的。

    180年的距離

    這份報告的第二個常識是：進化是艱難的，緩慢的。中國人平均“人力資源能力”是7分，離發達國家最低的25分也差了18分。在20世紀90年代的十年——中國上個世紀發展得最快的十年——我們的平均分提升了1分。換言之，18分的距離要花180年的時間才能趕上。即使進步最快的北京人(他們很努力，連老太太都集中起來學英語，按理會快一些吧)，3年5分，也得花上十來年時間趕。這個假設還是以別人靜止不變為前提的，可是，他們為什麼要傻傻地站在那裏等我們追？事實上，一些研究機構表明，美國及其他一些先進國家將在未來一段時間內，拉大與其他國家的距離。也就是説，我們恐怕花180年時間，人力資源能力還是趕不上。

    我想，不要考慮180年，甚至更久以後的事了。因為這毫無意義。且聽波普爾如何論述這個問題：人類歷史的行程是受著人類知識增長的強烈影響的(看看你手中的電腦，想想你離不開的網路，這點不用多加解釋)；而我們不能用合理的或科學的方法來預告科學知識的未來增長(蓋茨曾説，個人電腦640K的硬碟完全夠了，也有人説，網際網路會因為容量增長過大，在1996年崩潰)；因此，我們根本不可能預告人類歷史的未來行程。

    説這些，不是要讓你悲觀，認為自己永遠是個後進生，破罐破摔。而是要清楚地知道我們的現狀，不要癡迷于無謂的妄想。一個弱者要變成強者，最重要的第一步是知道自己是弱者，而不是沉迷于幻想遙遠的將來。當然，更不是去把強者的摩天樓給撞掉，出口惡氣。我想，最好的認識，是知道我們只有7分，就行了；然後，馬上著手提高我們自己的分數，而不要指望什麼宏大敘事。也不要指望別人倒楣什麼的。

    零碎工程

    宏大敘事就像恐龍一樣過時了——它甚至連恐龍都不是，恐龍還真實地活過——零碎工程才在改變世界。法國的加斯東巴什拉用“顫動”來形容進化過程。顫動，這個詞説得如何之妙啊，簡直妙不可言。

    事物要進化，總要受一些刺激，比如，我們正在觀察一棵進化的植物，它受的刺激不能太大，過於激烈，植物死亡了，什麼結果都沒有。這個刺激必須保證植物活下來，然後變成它基因的一部分，然後更新整個物種。進化，就是這種在形式裏面的輕微顫動，個性十足的、漸進的。

    同樣的道理，整個社會的人力資源能力的提高，必須著眼于個人內心持續的顫動，這個顫動表現為對個人生活現狀與知識現狀的不滿足，並在努力逐漸改良造成此種不滿足的諸條件。也就是説，社會整體的進步，必須從個體的進步開始。而這恰恰戳到了中國人的死穴，中國人從眾的功夫是一流，紮起堆來，什麼荒唐事都幹得出來，什麼大膽的口號都喊得出來，一落單時，往往是死狗一條，連叫一聲都困難，更不用説讓他拿出一點主見和勇氣來——當然，這不是説你，你是一條兇猛的狗，你是另類。

    更不幸的是，扎堆這種事，弗洛伊德早就依據病理學統計資料説明這是件低效，甚至無效的事；因為人群中的決定往往會跟著其中最平庸的一個人走。這些因素湊到一起，就是中國人的弱點，個體不夠強大，在價值觀中的地位也不高；又偏好以群體的方式出現；而群體的走向又是根據個體中較低的人來決定的；這個走向又進一步弱化個體的地位。完成了黑格爾刻薄而正確的評論：中國人只有簡單重復。

    模式化生存

    一個小小的簡單重復，就足夠耗盡一個人的生命了。在一個像中國這麼傳統久遠的國家，我有個比較極端的看法是它給一些人的好處就是不要腦子，也可以像模像樣地過一輩子。什麼時候讀書、什麼時候戀愛、什麼時候工作、什麼時候成家、什麼時候生育、什麼時候管孩子讀書、什麼時候管孩子戀愛、什麼時候管孩子工作、什麼時候管孩子成家、什麼時候管孩子生育、什麼時候擺譜、什麼時候老掉，比節氣還準時，一眼看得到底，人生就像衚同裏趕豬，直來直去；其實，趕豬的還更有成就感，畢竟可以抓到一隻豬嘛。

    模式不斷被強化的結果是它成了真理，成了規律，剛性越來越大，生産出來的人相似性也更強。一個孩子撒謊時挨了個耳光，他當父親時，如果沒有接受更好的教育方式，一定會把這個耳光賞給撒謊的孩子，因為這是他小時候接觸到的教育方式。如此迴圈幾次，耳光就變成鐵律，一個孩子質疑耳光的合理性，就會顯得很荒唐，然後多給他一個耳光。

    再舉個更近的，體現更為明顯的例子來説事吧。春節剛過去不久，每年春節前後，中國就像一個大沙漏，數十億次的人從南回到北、從東回到西；然後再從北回到南、從西回到東。

    人畢竟不是沙子，每年在火車裏都有不少人因為過於擁擠而引起突發性的精神崩潰；把屎尿爆在自己的褲子裏的人，更是多數。有人説這是中國的鐵路太少了，這固然是一個原因，但鐵路再多，也經不起以十億計的人這麼一窩蜂。這種恐怖的沙漏運動，為的是什麼？為的“團圓模式”——春節一定要舉家歡聚，最好是四世同堂。在一百前的中國，最出息的孫子不過離家百里，團圓是應該的。現在，團圓也是應該的，但不應該像舊有的模式一樣把時間定在春節，現在任何一個村莊都有人離家千里以上，舊模式就把人搞得痛苦不堪，要花大量的積蓄買提價的車票，還要把身體和心態搞壞，而鐵路據説也在超勞損耗中無錢可掙——也就是説，無論對於個人，還是對群體，都只有負效益。幾十億人次反覆再做負效益的事，那只能是這個模式有問題，為什麼其中沒有一半的人，甚至三分之一、十分之一的人都好，在平時完成團圓儀式呢？這麼想的人肯定有，但要面臨自己的負罪感，怎麼可以為了一已的舒服壞了春節的規矩？不從眾帶來的舒適感越強，這種負罪感恐怕也越強。

    模式的力量，能足夠大到讓起了改變意念的人懷疑自己，否定自己。哪怕這個改變，僅僅是回家時間。

    人本教育

    許多事情説起來可怕，似乎無法可想了，但人有一個好是，他會有切膚之痛，再硬的模式，只要把人弄疼了，就會有反思，這個反思就是進化的起點。

    人類精神極重要的人文主義傳統，最早並不是起源於被火刑燒掉的那些人物，而是萌芽于精研聖經的一些神學士，他們在裏面讀到了人的地位，出現了所謂的聖經人文主義者。後來，才是那些更具力量的人文主義者接了棒，人文主義確立後，人類精神與科學的大繁榮才出現，直到現在。

    人文主義者從這段可貴的經驗中得出了一個最重要的看法：教育——包括學校教育與自我教育——是人類進化不可或缺的條件，甚至是唯一條件。當然，是以人為本的教育，不是以神為本。中國的平均受教育年限，是不能和先進國家比的，我想，要進化成更有力量的人，首先，儘量多授受幾年教育是最基本的。而我們的知識更新年限，恐怕更是落伍得可怕，自我教育基本不在中國人的生涯規劃裏，大本畢業後，那幾本教科書裏的知識就要用一輩子，知識已經完全過時了，還以知識分子自居。不自覺以舊知識抵抗新知識，這也比較可怕。

    不要説這麼大的事，説到具體可以做的，具體可以幫助中國人進化的事情是什麼？最好的四個字是：容忍異端。有更多的人對於不敬的言論、觀點、方法、生活方式持容忍的態度，那麼，我們進化的節奏一定會加快；甚至，有更多的人對束縛自己的言論、觀點、方法和生活方式做一些反思，然後有切實的改變，也就是説，多少帶了一點異端的神色，那麼，我們分明可以聽到新力量抽枝長葉的聲音。所以下次，當有人非議你奉為金科玉律的東西時，碰到你看不慣的人物時，不要急著發火，忍一忍，這一忍，就是你自己的進化。如果能接著想一想對方説的合理之處，那麼，你絕對不止在3年內提高5分，會進步得比北京人還快。

    《新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