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做越“大”的小小説
  孫蓀

    小小説短小,方便,一方面容易為渴盼文學而又忙碌的讀者所喜歡,同時為具有多種愛好的讀者所需要;另一方面也為喜好文學創作而沒有完整時間和精力的作者所鍾愛。

    任何一種文學藝術,都不能僅靠數量大來取勝,也不能僅靠方便來長期贏得讀者。小小説也是一樣。它必須靠其自身所具有的文學性釋放出來的魅力吸引讀者,靠藝術品質來與其他文學樣式競爭。

    長篇小説持續繁榮,特別是數量猛增,每個年度的年量差不多都等於50—70年代30年的總和,這是最近一二十年文學出版上的重要景觀。炒作、包裝、宣傳、評論、獎勵,文壇為長篇小説做了許多工作。領導者和讀者,都對此報以極大的熱情。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甚至耳熟能詳的。

    還有一個文學景觀,不像長篇小説這樣沸沸颺颺,卻在靜悄悄地發育滋長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讀者,佔領了文學報刊和書籍市場越來越大的份額。這就是:小小説的創作和發行。

    以創刊于1985年的《小小説選刊》為例,從開始的4萬份迅速提高到8萬份,不長時間則達到20萬份,一直保持較高的發行量,最近幾年,在文學期刊發行量普遍下跌的大背景下,月發行量卻飚升到50萬份以上。另一名異而實同的《微型小説選刊》,其情況也與《小小説選刊》相仿佛。

     小小説正在越做越“大”

    毫不誇張地説,小小説正在越做越“大”。

    什麼原因?憑直覺可以判斷的是,小小説短小,方便,一方面容易為渴盼文學而又忙碌的讀者所喜歡,同時為具有多種愛好的讀者所需要;另一方面也為喜好文學創作而沒有完整時間和精力的作者所鍾愛。因而,與小小説的讀者隊伍日益眾多相應的是,專治小小説的優秀作家日益增多,小小説的作者隊伍漸呈壯大之勢。

    但是,任何一種文學藝術,都不能僅靠數量大來取勝,也不能僅靠方便來長期贏得讀者。小小説也是一樣。它必須靠其自身所具有的文學性釋放出來的魅力吸引讀者,靠藝術品質來與其他文學樣式競爭。小小説的市場做大的基礎,在於作品內在涵蘊的“做大”。

    具有了獨立的藝術生命

      “做大”,在這裡當然是借用,不是取其一般意義上大小的大。不能僅靠小小説的字面名稱來確定對小小説的印象,認為它是小而又小的小説,好像無足輕重;也不能僅憑歷史上的印象來看今天的小小説,小小説早已不是僅為簡單直接地配合現實政治需要而匆忙配製的文學“快餐”,或者作為報刊新聞的補充和附庸,也不是其他文學樣式用剩的邊角廢料的再利用,它已經成為具有獨立生命的文學樣式。

    所以名之曰小小説,不是一種自謙,而是在藝術上的一種自覺的限制。藝術在限制中平添異彩。小小説具備一般小説的特徵和品質,卻又在非常小的“體制”內,以精湛的藝術語言,容納適當而豐富的涵蘊,引得讀者嘆服和驚奇,其中的優秀之作,甚至不乏“大思想”和“大藝術”。就是説,小小説在文學氣度和藝術操練上,一點也不小,也不能小,反而要有更獨到的智慧,以抵達更高的層次,從而産生更大的影響力。

    一種富有生命力的文體,應當在各式各樣的表現對象面前,具有應付裕如的表現力。1000個方塊字能放進多少東西?要是閱讀大部頭的小説,忽忽啦啦一眨眼就過去了。可一篇小小説全部容量就是1000字。巴掌大的篇幅,十分鐘的閱讀時間,好像古體詩的一首絕句,但卻説今、道古、寫人、敘事、抒情、論理,以至捕捉情緒、心理,它出沒往返,簡直有點像無所不能、無往不勝的精靈。一花一世界,一篇一天地,小小説打開五光十色的大風景。僅從這一次幾十篇得獎作品所展現出來的這樣豐富的大千世界,我已經領略了小小説開疆拓土自我發展的生命活力。

    自我發展的藝術活力

    小小説也可以縱貫歷史,浩嘆滄桑,這是我這一次看到的。解放戰爭時護送傷員的連長向農民大庚借糧,大庚不顧家中缺糧、妻子臨産的困難,拿出了僅有的50斤麥種。連長打了張借條,説等解放後憑藉條到縣政府換麥子,一年翻一番。因為借出了種子糧,大庚當年顆粒無收,妻子和孩子都因此不幸死亡。解放後大庚一直想去兌換麥子。解放初、三年困難時期和當下,他三次到縣上,但都臨陣自動打消兌換的念頭,空手而返。描寫這三個點,不僅善良和深明大義的農民大庚躍然紙上,而且勾畫了一條歷史的線,50年的滄桑的浩嘆,深深地落在讀者心頭。(《借條》,《小小説選刊》2000年第7期)

    小小説也可以抵達心理深部。《做一場風花雪月的夢》(《小小説選刊》1999年第23期)説女青年蓋青夢中變成了一秦國仗劍女俠,路遇嬴政遭人暗算,慷慨搭救,後來成為秦王心腹侍衛,終於為保護秦王而獻身,臨死前聽見秦王説本來是準備讓她當王后的,她為此流下幸福的熱淚。正在此時,她被男友叫醒,原來是一場春夢,可她仍不願醒來。夢中的白馬王子為特指的秦王,當然是妄想;但抽象出其對愛情對象的特徵和愛情方式的嚮往,卻是心理事實:看似古遠,實際很現代。

    看來,小小説創作的視界是日漸打開了,與此同時,在藝術上,卻是更加凝煉濃縮了。小小説創作,實際上是煉鈾。能不能自成一生命體乃至精靈,關鍵在於提煉。儘管説所有的文學創作都要提煉,但比起別的樣式來,只怕小小説最需要提煉的工夫。因為受篇幅限制,不能不減到最後只剩下一個兩個最具表現力的情節、細節、鏡頭,一句兩句語言。督促檢查到寫人上,往往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見首也是只見眼睛,但卻是神情畢現,甚至境界全出。

    《威風》寫一個鹽城老闆的威風,卻用大部分篇幅來寫老闆如何當“甩手掌櫃”,幾乎從不過問鹽的事。有一天他到鹽場,無人認識他,無人理他。倒是大管家風風火火,轟轟烈烈,八面威風。這時老闆有了一個小動作:他在人群中用拐杖輕戳了一下管家的後背,當著眾人的面,不慍不火地要管家把他靴子裏硌腳的東西找出來。實際上靴子裏什麼也沒有,只有他自己剛剛塞進去的一根自己的頭髮。他就是要顯示一下。於是,身材高大的管家捏著這根白髮在這個骨瘦如柴的小老頭東家面前,半天不敢抬頭。這就叫做不怒而威。動作愈輕愈小,愈不慍不火,而愈有力,其威風愈在。小説對讀者的震撼力,也由此出。

    獨到的表達與突破限制的技巧

    小小説的成功最終必須依靠獨到的表達。提煉的結果是刪繁就簡,煉的是意,意要濃縮,才有神;簡就是減,減事,減動作,減語言,只有減才能簡,只有減才能“小”。刪繁就簡與表達上的標新立異,常常密切聯繫。刪繁就簡以後用上的這一個、兩個,是結晶體,是細胞切片,但不是實驗室的標本,而是帶著體溫的活潑潑的一精子,是在特定夜空下閃耀奇光異彩的彗星。一粒精子要成為一個活人,彗星的光彩要閃耀,必須由一點展開、放大、顯微。以至不厭其煩。孫方友的《女票》(《小小説選刊》第15期)做得算是爐火純青的一篇。

    土匪綁票錯綁了姨太太,土匪頭兒卻看“中”了,但因是有錢人的三姨太,土匪猶豫不決。娶她,還是殺她,成為他心理衝突的焦點;特別要到“撕票”的當口,矛盾到了頂點。愛的成或敗,與人的生或死,都繫於一念,時間只有一瞬。文章就做在土匪舉槍的千鈞一髮時刻。敘述者是那樣地從容不迫。土匪手槍三舉三放之間,對那女人同時也一乜斜一看一瞭,心中的情愛之火連燒了三把,以至“覺得周身有火躥出”。到了第四次舉槍,竟向女方作出新的約定:一槍打不死她就娶她;在下意識地對子彈作了自欺欺人的處理以後,放了一發空槍。結果當然是實現了自欺欺人的心理預期;對方“趕上了”空槍,“説明咱倆有緣分”。

    到此故事似應結束,可是情節突然陡轉:女方轉為主動,要求對等地也打他一槍,然後才能兌現那約定。於是,又有“女票”新一輪的舉槍放槍,仍然是三番五次。在二人的對視和心靈碰撞中,兩個人發現了他們之間的共同點:都是苦命人。於是“一起下山”。作者確實深得古人之旨:“聖人之於事,似緩而急,似遲而速”。前後不過幾分鐘,事極急;但是,小説並不急著寫事,而是把敘述描寫反覆盤桓于兩個槍口、眼睛、心理之間,使得這一奇特的性愛過程充分展開,人物的微妙心理一波三折,容納特定時代特殊男女的豐富和複雜。

    可以看出,小小説的短是一種在限制中突破限制的技巧,文字雖短而能夠成為渾然一體的豐富生命,就不只是一種小智慧了。小小説強大生命力的根據正在這裡。

    《光明日報》2002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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