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霍金演講回溯愛因斯坦訪華  

    ■錢定平

    霍金訪華演講掀起了熱潮,讓我回溯起另一位科學大師,愛因斯坦翁。上世紀二十年代他曾訪華,結果卻是弘一法師説的戲劇性“悲欣交集”。欣,是説他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消息,不是在地球別的地方,而正是在中國上海聽到的,應該是大喜;悲,是當年沒有中國人請他作科學演講,沒有鮮花和掌聲;他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走了,不帶走一絲東方的雲彩……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有一批世界級的知識精英相繼訪華,其中就有杜威、羅素和愛翁。愛翁那時已經在狹義相對論的基礎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創導了廣義相對論,斷言時空在大品質面前是彎曲的。1919年,天文學家愛丁頓通過天文觀察測量證實了這一點,愛翁一夜間成了全球最出名的公眾人物。中國人那時對相對論懂得到底多少?有一則笑話。有一位記者問愛丁頓,世界上懂得相對論的是不是只有三個人?愛丁頓笑而不答。記者問為什麼沉默,愛丁頓説:我正在想那第三個人是誰吶?那第三者很可能不是中國人。不過,在北京,特別是北京大學,卻掀起了學習相對論的熱潮。這同1921年英國哲學家羅素在北大的演講又有莫大關係,演講由語言學家趙元任擔任翻譯,曾轟動中國學術界。其中,羅素就專門提到了最新的物理學——相對論。

    巨手推動愛翁訪華的是蔡元培先生,北大校長,事情得從1920年説起。當時北洋政府教育部次長訪問德國,給蔡先生打來電報,説愛翁有意思訪華,問北大是否能接待。蔡先生馬上復電錶示歡迎。第二年春天,蔡先生正好出國考察,就乘機專程拜訪了愛翁,以親自表達歡迎他訪華的熱情。愛翁説他希望訪華,但什麼時候説不定。蔡先生是同夏元,同去的。夏先生是清末民初大學者,夏曾佑的公子,留學美國和德國的物理學家,也是北大理科學長(理學院院長),還是中國宣傳相對論不遺餘力的一人。

    到第二年情況又有了轉機。1922年3月我國駐德公使致電蔡先生説,日本政府邀請愛翁在秋天去講學,他願意同時訪華講演半個月,特別詢問中方提供的條件如何?對這次絕好機會,蔡先生自然不會再失之交臂。他馬上復電公使表示歡迎愛翁來華,而且提出:負擔愛翁一行在中國境內的旅費,“並致送酬金每月一千元(相噹噹時中國大學教授月工資的三倍多)”。不久,又有了正面消息。北大教授朱家驊從德國轉來愛翁的一封信,對於一年前之所以不能訪華的原因,在時間和經濟上作了説明。現在日本請他和夫人愛爾莎去,而且報酬豐厚,他再到北京兩星期就好安排了。愛翁最後還強調説,希望雙方能夠商定一個圓滿的協議,以便他這次能親眼看到“東亞文明的搖籃”。由此可見,從小遵循西方辦事規矩的愛翁是想簽定一個協議,以便對雙方都有所規範和約束。6月下旬,我駐德公使館又轉來愛翁一封信。信上明確説,非常願意于本年冬季到貴國北京大學演講兩星期。同時他再次提出酬金問題,並在上次蔡先生所許諾的基礎上提了具體條件:一是一千銀元要改為美金1,000;二是東京至北京、北京至香港旅費,暨北京飯店開銷,均按兩人合計。作為比較,可看看愛翁1932年去美國普林斯頓所要求的年薪,只是3,000美元(後來,美方主動改成15,000美元)。

    那麼,蔡先生做了什麼回應?收到上面第二封信後,他馬上向駐德公使表示:“條件照辦,請代訂定。”8月間,我駐德公使來信説,已將上述意見通知了愛翁,他也明確表示願意在1923年新年之際來華訪問。到這時候,大家都以為愛翁肯定不久就可來北京了。愛翁會在日本逗留一個月左右,來中國應該是1922年12月中旬。為了歡迎愛翁到來,北京大學從那年11月下旬到12月中旬舉辦了一系列科學專題講座。演講者囊括了中國科學界的一時俊彥,如夏元、丁西林、何育傑、文元模、張競生等人。其中,夏元還和一些學者熱情宣傳相對論,他就在當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相對論淺釋》等書……

    可是,愛翁卻並沒有來到望眼欲穿的北京,永遠沒來……

    那麼,愛翁到底是到過中國沒有呢?他來了,而且來了兩次,但都不是事先約定的北京,而是上海。第一次是乘船去日本經過上海,時間是1922年11月13日。愛翁路過上海時間很短,但是對於他卻抵得上悠悠千年。因為,從瑞典駐上海領館傳來正式通知:1921年度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將授給他!在日本講學後,愛翁又在1923年元旦前一天到達上海。當時上海猶太人有份英文報紙《以色列信使報》(Israel’sMessenger),對愛翁夫婦抵滬以及逗留作了報道,還附有他的畫像。他在上海的活動幾乎全由猶太人包辦,1923年元旦日出席猶太協會的茶會,下午還應猶太青年會的邀請,在上海“工部局”大廳演講相對論……猶太人社團對於本民族傑出科學家表現出奇的熱忱,這理所當然。可是,當然的主人中國人呢?

    實際上,為了歡迎愛翁到來,一個宣傳相對論的熱潮也已經在上海掀起。耐人尋味的是,主要不是上海科學界,而是出版巨頭商務印書館一馬當先。商務印書館先在《東方雜誌》出版了《愛因斯坦專號》,1923年元旦又在報上刊登了歡迎廣告,還列出了已經或即將出版的關於相對論的書籍。《申報》等各大報也都刊登了鴻鵠將至的消息……上海科學界呢?當時上海有中國科學社,出版《科學》等雜誌。講到科學家,中國第一批向西方學習的科學家,如胡氏三兄弟等人,也都在上海。再説到大學,復旦、交大、同濟、震旦……比肩接踵而在。教授和大學生都幹什麼去了?愛翁真的來到了上海,卻不見有中國人和他接觸的消息。中國人,包括科學家,好像都作了一次好煞龍的葉公、西洋景的看客了。於是,當時上海的中文報紙只好寫寫報道,説外國人如何如何利用中國的地方、招待一個明明是訪問中國的大科學家了。更叫人大惑不解的是,對愛翁前往北大講學一事,這些報紙只字不提。這裡,我想講一下世界其他幾個城市歡迎愛翁的場面,作為比較。奧斯陸(1920年):“他的演講超乎尋常地受到公眾和報紙的歡迎”;哥本哈根(1920年):“幾天來,各派報紙紛紛長篇大論發表文章和訪談,強調這位‘當今最著名物理學家’的巨大意義”;維也納(1921年):“聽眾處於一種奇妙莫名的興奮狀態之中,他們不在乎聽懂了多少,只願感覺到自己同奇跡靠近了一點兒”;巴黎(1922年):“簡直轟動一時,法蘭西首都的知識界人士絕對不會放棄這麼一個絕好機會”;東京(1922年):“他抵達車站時簡直萬人空巷……天長節那天,人們不再理會舉辦宴會的皇后太子和公主王孫,大家注目的中心是愛因斯坦”……歡迎愛翁,就是歡迎科學;而中國的冷落,也就是科學無情地冷落了中國,同時又在呼喚一個大爆炸似的時空轉換!

    那麼,事實的真相到底如何?為什麼愛翁已經到了上海,卻又悄悄地走了?已經踏上中國土地,卻又為什麼不去真正領略“東亞文明的搖籃”?

    實際上,在愛翁訪日期間,同蔡先生和夏先生都有書信往返。但是,雙方都中了三個自己或別人設計的人性怪圈。第一,中國人缺乏契約觀念。中國方面實際上已經同意愛翁的經濟要求,但卻認為雙方聯繫既然都是通過使館級官員,應該看成事實上已經敲定。而愛翁則認為你既然請的是我,那雙方就應該簽定契約性質的東西。否則,我就認為你不是玩真的,也不會再主動提起。這點,在愛翁後來給中方的信裏也曾點明。這種疏忽在中外私人交往裏也屢見不鮮,不是愛翁一個例子。第二,有人特別是日本人的阻撓。正當愛翁在日本講學遊覽、同時也在等著中國方面的書面肯定時,日本人就乘機讒言,説北大經費困難,等正式聘書恐怕是等不到的了。這點,在愛翁給夏先生的信裏就有暗示。日本人謀我已久,武裝是明火,文化是陰損;第三,中國人的自卑心理。其實愛翁能來上海也是好事,上海既然在他沒有來之前就已經大張旗鼓,他來了之後,為什麼沒有人理直氣壯提出單獨邀請?或者積極參加到別人為愛翁舉辦的活動中去?中國人和整個中國的缺席,恐怕是一些人的心理狀態在作怪,寫寫空頭文章可以,來真格的卻害怕自己沒有同第一流科學面對面的水準。當然,這只是我的一種猜測,把來前的鬧猛和既來的冷落相比較而得出的印象。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中國那時是禁錮在另一個時空果殼啊!

    好在雙方都是睿智豁達之士,後來通過書信徹底講清楚了個中原委和誤會遺憾。最令人感動的,要算負責發端又要善後的蔡元培先生了。他事後説:“當我們在科學上有所貢獻,並引起世界關注的時候,我相信愛因斯坦會專程前來訪問的。因此大家千萬不要懊喪,而應該互相勉勵。”婉轉深厚而目光如炬,好像預見到了今天的宇宙新開,鬥換星移。愛翁早已長眠,不能重來。但是,他的繼承人和發揚者霍金來了。愛翁和霍金所研究的,都是時間一百五十億年(宇宙的年齡)、空間七千五百萬光年(宇宙的尺寸)的大尺度,我們連想像都感到窒息。但是,霍金來訪,作科學演講,還放棄了遠比愛翁當年要高得多的演講費,卻真實切膚地讓我們體會到了,偉大祖國是經過了多麼無際無朋的時空跨越。

    有誰要體驗一下愛翁和霍金的時空尺度嗎?這不就是!

    文匯報2002/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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