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北京的書店(續)
    (四)

    80年代的中國風起雲湧,早中期相對寬鬆的環境使書業有點畸形發展,北京這塊土地上,似乎是一夜之間生出一大批出版社,每個部委、每個主管局、民主黨派、甚至每個大學都成立了出版社,而這些出版社又毫不遲疑地辦起了自主發行,大家對書業這塊肉,大有幸分一杯羹之勢。書價飛漲,紙張奇缺,而稿費如老蝸牛在後面慢吞吞地爬著,出版社自辦的書店隔三差五地開了張,讀書人真是亦喜亦憂,喜的是不必等待著新華書店的老程式的運作,你可直接到出版社的門市部購賣,先睹為快;憂的是日漸昂貴的書價,讓本不富裕的讀書人望而卻步。江河日下的出書品質讓人躊躇不定,掂量再三,就連素以嚴謹著稱中國書店出版的古代散文選裏,把司馬遷的父親註釋成給皇帝牽馬的人,遭到新聞界和知識界的猛烈抨擊。

    一本書的好壞,不在於書面的精雕細刻,而再于它的內容的精彩;一個書店的好壞不在於它品種的多少,而在於它的品種裏是否有精品。有時一本書的發行就能使一個書店聲譽鵲起,北京的出版社辦的書店裏就有這麼幾家,我稱它們為“前四傑”:

    一是位於西四北大街的中國經濟書店,此店位置極佳,緊臨西四新華書店,店堂原是一個委託商行,東南西北通,十分便利,電、汽車有好幾線,不足30平米的店舖,敢做中國經濟書店,創辦人是何等氣魄!這裡經濟類的書籍最全,兼營其他。(我曾在這見過電影出版社出版的約翰,霍華德的《電影創作的基本理論》)商海潮水初起,西化之風日盛,市場經濟還是夾生飯,經商的人們迫切需要新的理論坐標,理論工作者需要在這裡找出參照,大概是凱恩斯那本書的魔力吧!在不長的時間內這個書店在京城經濟類書店裏獨領風騷,吸引了一大批讀者,我曾在不同時間,在這個書店裏,見過當今中國經濟理論界的兩位大佬。90年代這個書店日漸凋零,一度還停業了,如今不知怎麼樣了?

    二是位於虎坊橋的光明日報出版社的門市部,此店在街的轉角,頗有文人辦店之風,墻上書挂名人格言,佈局極為講究,一套川版的《走向未來》叢書的發行使它大放異彩,在當時西風勁吹的背景下,諸如〈西方的文官系統〉、〈人的現代化〉、〈資訊革命的技術源流〉、〈看不見的手〉、〈中國封建社會的超穩定結構〉等等,讓多少讀書人象開了天眼,又讓多少素有鴻鵠之志的人愈堅其從政之心。如今它已成為寧波捲煙廠的門市部,一隻大紅鷹在櫥窗裏展翅,門市部已退入報社的大院,面目全非。

    三是位於西黃城根的中央文獻出版社門市部,此店背後林彪元帥昔日的官邸,北臨本人的母校黃城根小學,對面就是大名鼎鼎的北京四中,一條小街綠樹成蔭,極為幽靜,讀者不多,最是選書的好去處。當年它以發行中央級出版社新書而著稱,李銳的文集、李一氓的回憶錄、童小朋的專著,以及中共黨政軍高級幹部的回憶錄,直到毛毛的〈我的父親鄧小平〉,讓多少國共兩黨的老人拍案叫絕,仰天長嘆。前幾日曾陪朋友到那裏走走,可已是風光不再,一個昏昏欲睡的女人,對我們的到來並不歡迎,書架上的書有的已落了一層淡淡的灰塵,也許它關門的時間不遠了。

    四是位於宣武門西大街的中國新聞書店,新華社是它的老闆,而這個老闆是中國新聞界的老大,擁有它人難以想像的資源優勢,它的二老闆就是新華出版社,它出版的時事政治書籍,國際人物傳記一直是各界的搶手貨,70年代末,80年代中它出版發行的〈權力學〉、〈古拉格群島〉、〈基辛格回憶錄〉、〈1999不戰而勝〉、〈大潰退〉等對中國政治界和知識界是何等影響?〈新思維〉的推出,可以説使它更是傲視群雄。而它旗下的書店本身則是平淡無奇,但靠這兩個老闆出的書也是發了大財,當初這些書是作為內部發行的讀物,需縣團級以上的介紹信方可購買,使得多少讀書人跑斷了雙腿,磨破嘴皮,它那個電話分機不知被人打爆了多少回。如今它的命運如何?好長時間不去了,也許新華社把海鮮餐廳的好位置給它,就憑著新華出版社的出書,它會成為京城一流的書店。

    (五)

    這“前四傑”的衰落再次告誡人們,在殘酷的市場規律面前,僅有好書是不夠的,還得有好的經營,況且好書畢竟是少數,經營有品味的書,有學術價值的書並不是總是賺錢的好事。就在“前四傑”日益衰落時,我稱為“後四強”的四家書店崛起江湖。

    一是位於平安裏的中國軍事書店,在平安大街的西部南側,一個老樓的一層,由徐向前元帥題招,遠處就可望見,這個書店以前就有,但經營一般,自平安大道開通後,其面貌煥然一新,這裡無疑是北京最全、最大、最權威的軍事書店,還經營軍表、軍模、禮品,其他出版社的新書也很快,很全,尤其是關於抗美援朝的書籍,種類多的不下于一個小資料庫,軍事專業的書籍也不少,至少公開發行的這裡都有,就憑這塊軍事招牌,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它的生意不會差,很多軍迷網友都到過這裡,不再多説。遺憾的是它的服務人員水準太差,只有兩個車位。

    二是位於美術館路口的三聯書店,提起它大家並不陌生,創辦于上個世紀20、30年代的老牌書店,在海外還有分號,出書品味高,很受知識分子的歡迎,很多大書店都有它的專櫃,它旗下的刊物《讀書》至今仍是學者們的象牙之塔。現在這個新店比之老店可謂天壤之別,它的裝修風格有歐陸書店之氣息,窗明几淨,光線柔和,樓梯錯落有致,書架參差不齊排列得有張有馳,還有一個小停車場,是鬧中取靜的佳作。除淑女紳士,少男少女間雜其中,滿眼秋天的菠菜,或若有所思,凝神讀書,或目光迷離,期盼丘比特的金箭。(幽靈就喜歡這個調調吧)古今中外,世俗高雅,青春白髮在書香裏交織成風景線。

    三是王府井大街北部的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的兩個毗連的門市部,這兩家是老前輩的資歷,前者可追溯到光緒23年,是字典編撰的大家,外國社會科學名著的大本營;後者則與辛亥革命同庚,中國文史哲歷代名作的出版巨匠,古籍善本,研究成果的寶庫。它的《中華活頁文選》、《文史知識》更是雅俗共賞,為全國文史愛好者所注目。90年代初兩家門市部曾一度流水落花,近年又重整旗鼓,捲土重來,與北部的三聯書店相呼應,與對面的考古書店隔街並肩,形成這條商業大街的人文景區。

    四是海淀黃莊路口西南角的人民大學出版社的門市部,這裡文理教材,考研升級,學術精品,琳瑯滿目,品種繁多,也是大學出版社書店中最早打破門戶之見經營它校之書的先鋒,並有很多的降價書,生意甚是紅火。當年人大校長李文海先生的《晚清社會分析》,(書名不一定準確)出版時間不長,就可在這裡的降價書架上找到,在家門口這麼幹還真需要一點勇氣。

    (六)

    偉人南巡,春風化雨,激起多少人的夢想,第三個商海潮勢不可擋,文人學子的書齋裏發生了革命,頂著如“文人下海,傾家蕩産”,“文人開店,純屬扯蛋”的世俗偏見,一批文化人面對日漸飽和的電子市場,魚龍混雜的東歐外貿,審視自身的資源優勢,目光自然投向了文化市場,文人們找到了一個即不脫掉長衫,又能以自己之長搏擊商圈的契入點——書店。中關村、海淀、圖書城、學院路、各院校內,剎那間書店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房價爆漲,連工商局的登記、審照人員都驚詫:個體工商戶的字怎麼寫得這麼漂亮?在這朝生夕滅,幾易江山,有如春秋戰國時代的書店風雲變幻裏,我發現文人辦店的“三劍客”,劍法超群,歷經風雨,終成大道。

    成府街裏的萬聖書園。

    此店設于小巷,只容一車之身,生人難尋。舵主為知識女子,書店於民房之中,頗有家庭書齋的幾分溫馨,空間雖小,卻招來四面八方的讀書人,許多人都成了回頭客,也是北大、清華師生飯後茶余散步消閒的好去處。開業之初,憑藉媒體,在知識界引起不小的轟動效應。書以社會科學為主,量不在大而在於精,常令學人手不釋卷,尤以哲學、宗教、歷史為上,書新舊並存,涵蓋大江南北的出版社,一冊《萬聖閱讀空間》,編得短小精悍,點評書籍水準在《讀書》品書錄之上。於今已出版30余冊,我一一收藏。如此小店又于深巷之中,得益於主人的經營,更得益於成府這塊土地的人文底蘊。成府于北大、清華之間,昔日大宅門不斷,以書鋪衚同,蔣家衚同的宅群聞名北京,還有幾個規模稍小的園林,歸大清內務府管轄,和珅在此大事經營山水園林“淑春園”,上怒賜死抄家,園被分成東西兩端,西歸乾隆小女,孝公主,和珅兒媳;東屬書法大家成親王永瑆,遂成成府之名。英法聯軍、八國聯軍的暴行,使其未能倖免于禍,日漸凋零,昔王侯公主之地融入尋常百姓。燕京、清華在此地興建,使其以地理優勢,成了著名的商業街,不少教授,學者也搬進大宅園,燕大校長陸志偉,名家鄧之誠、張爾田、張東蓀和聶崇歧等先後居成府,鄧先生的《中華兩千年史》即完成於此,説這裡是校園外的學府不為過。這裡至今還隱居著兩位民間易經大師,一位佛學專家,好幾位看風水的老先生;還有不少江湖文人,苦行于書畫的高士,自由撰稿人等。可見舵主選址的良苦用心,也可能是書園至今不肯遷移的原因。今日道路拓寬,城建改造,使成府被一劈兩半,一條大道通南北,兩個成府相對憐。書園對面又開書坊,與小有名氣的雕刻時光酒吧,工藝品店,畫廊,紹興人開的小籠餛飩店連成一片,小巷深處,人文天地。我愛黃昏或晚間到此地買書,清幽安靜,氛圍文雅,或許你能迎面碰上位深居簡出,相貌殊異的高士。難怪女舵主在電視臺的節目中傲稱:總之,萬聖是不可複製的。徒有其表的主持人,不明其深味和文人創業和持家的秘辛,只有以職業假笑相對了。

    北大南墻的風入松書店。

    其開業之始在南墻的西段門面裏,影響不是很大,只是北大的師生來的較多,風入松這三字讓讀書人頗有深思,它源起詞牌,也是古琴曲,傳為稽康所做作。唐時劉長卿有詩: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可見古人已對世俗的感慨,以曲尋知音的渴望。起了這個名字,也見老闆是個功底深厚之人,題匾的三個字也是有魏碑之功力,稽康之愛,是為讀書人的知音,超脫之中,也有幾許悲壯,折射出老闆的心態。後書店搬入東段地下,空間增大,書類齊全,社科類的書基本都有,電腦查閱十分方便,並頻繁舉辦首發式和學術研討會,吸引了讀書人的注意力,我近年約有多一半的新書是從這兒買的。而它風格如老闆人高馬大,書陣排列有如秦俑整齊劃一,辟有桌椅閱讀區,有如大超市,為它人所不及,門眉上電腦刻字的海翁之句:人,詩意地棲居,或許代表了中外文人的夢幻,此時的風入松已在北京的書店裏成為大家,氣勢奪人,書的時效、種類、郵購等別説是新華書店,就是民營書店只能望其項背,加上交通方便,營業至晚上九點,成了很多人逛書店的首選。更讓同業目瞪口呆的是,它把分店開到了寸土寸金的王府井,展開了品牌攻勢,大有天下誰人不識君的氣度,書業一時毀譽參半。傳聞書店早就舉債渡日,步履維艱,但讀書人認同的是它的品牌、書籍、環境和濃郁的學術空氣。假如將來兩岸三通,第一個到台北辦書店的不一定是中國國際和新華書店,也許就是這個風入松,它有這個大家的氣度。

    圖書城地下的國林風圖書公司。

    圖書城是北京的書迷愛去的地方,在籍海樓的地下,該書店一直辦得有聲有色,樓上是林立的小門戶,但讀者大都直奔地下而來,書品高雅,區域和諧,法律,藝術,經濟等作品是它的強項,它的佈局風格依據房屋結構,三曲回廊,有高有底,燈光有明有暗,圍柱設臺,收銀小姐笑容可掬,諮詢臺常有在校學生答疑解惑,也如其掌門,敦厚不失矜持。書店至今捍衛它的理念,絕不輕言降價,非累計500 至1000元的購書,不打折,當前兩個劍客打折酬賓,財源廣進時,它仍不為所動,象高傲的君子,訴諸書本有價,知識無價,凈化市場環境的思想給讀書人,雖和者蓋寡,但其君子風度,可圈可點。當年風入松把一家分店開到了它的頭上,而風入松打折的做法,搶走了它不少客戶,尤其是學生,這一做法終激怒了國林風,掌門在大門口寫了一張大字報,對風入松發出了戰書,矛頭直指風入松的老闆,用詞平和,字裏行間壓抑著憤怒和鄙視,行人莫不駐足觀望,自古至今兩個書店因書價打筆仗的,我頭一次聽説,將來中國書業可把此事記錄在案,留與書史。這就是中國的文人,要是商家,也許早就名裏相笑,暗裏玩刀,施騰挪大法,借刀殺人了。後聽説,兩個老闆經友人調解,握手和好,以風入松搬出而告結束,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內容無從知道,有人更願把此事看做是一場炒作,是點子師的作品,是鴛鴦劍,是黑白臉,總之是個故事,但還是給北京的書店添了花絮。(文/李梓銘 來源:世紀沙龍)

    ——摘自光明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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