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北京的書店
    用兩天時間陪同遠方來京的朋友逛北京的書店,我友購得5000余元書後,愛不釋手,廢寢忘食,大發感慨:還是北京好啊!這麼多的好書,我們哪兒的書店和書都老沒牙了,我忽生一想,寫寫北京的書店,純粹個人之管見,難免挂一漏萬,請大家補充、批評指正。

    (一)

    北京的書店在1966年——1978年間,基本上是官辦的新華書店一統天下,這個主渠道控制著當時人民生活的最大的精神食糧——書的徵訂、發行,從領袖人物的著作到各類文化、科技、教育、軍事等作品以至到連環畫、年畫、照片、領袖人物畫像、教材等等,可謂獨此一家,別無分號。70年代中期毛主席批《水滸》,讓高級幹部讀〈紅樓夢〉,於是新華書店開始賣起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四大名著,我清楚地記得那時與兄長們連夜排隊在書店門口,等待著早晨買上一套書,(每人限購一種一套)還未開門大玻璃已被擠碎,兩撥人甚至動手打起來,發了好幾次號,最後門一開,人們蜂擁而進,書店內外水泄不通,民警也無濟於事......

    1979年隨著思想解放的春風,各類圖書的出版呈繁榮的趨勢,應該説那時的出版還是比較認真的,選題還是嚴肅的,原有的發行體制已不能適應市場的需求,民營書店,(個體戶)應運而生,業主以文化人、退休教師、退休書店職工為主,經營各出版社的圖書,但一定是搶在新華書店之前,否則就沒有生意。

    那時比較有名的書店一是位於東城五四大街的“三味書屋”,此店得地利之先,坐西朝東,西有紅樓,(五四運動紀念地)文物出版社,北海,中南海;東臨中國美術館,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南通故宮,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西單民主墻;北連地安門,鼓樓;人流熙熙攘攘,車水馬龍。書店為臨建簡易房,不足30平米,門匾為黑底黃字,何人所題已忘,看似簡陋。但是小小書店卻成了知識分子的聚會場地,不少高談闊論之士雲集於此,品評時政,指點江山。他們當中有的人後來成為著名的詩人,作家,文學評論家,有的則入獄,或出國謀生。

    每到週末這裡就熱鬧起來,自行車停滿便道,不少大學生也來呼吸一點另類的空氣,買書反而成了副業,我當時還是個學生,曾在這裡購得《詩詞格律》、《肖斯塔維奇回憶錄》、《解凍》等等,尤其是所購《今天》詩刊的油印本,完整的一套彌足珍貴。如今,三味書屋早已于80年代搬到西城的新文化街,圈縮在長安街旁,交通極為不便,無停車場,而且也無當年的氣宇,書店增設了茶室、伴樂,書的種類和時效也大不如以前,似英雄暮年,偏安一隅,但在北京的民營書店裏它還是有極高的輩份。

    二是位於地安門的“燕京書店”,此店是鬧市取勝,人氣極旺,依稀記得店主是個待業青年,人稱“小超”,但得益於其母為新華書店的幹部,書源甚廣,品種極全,並可缺書登記,預訂,這在當時並不多見。此店坐東朝西,佔住橋頭,20余平米,交通便捷,最是黃昏時,推窗可望什剎海、後海之波,在地安門和鼓樓高大的城樓下映襯下,兩棵小柳樹枝隨風擺動,一張張青春的臉龐流著汗水,在一個20平米的小屋內尋尋覓覓,有時真是流連忘返,餓了就在旁邊的燒餅店,花幾分錢買個燒餅充饑,這是那個年代青年學生讀書生活的真實寫照。我在那裏認識了幾位至今還有聯繫的書友,並購得《中國名勝辭典》、《美學散步》、魯迅作品的單行本(全套,有的竟9 分錢)等等。前幾日晚間乘車從地安門大街經過,在一片燈紅酒綠中,車子一晃而過,我沒看到過去那個熟悉的牌匾,也許它已湮沒于樓堂館所中了。

    (二)

    北京的書店最有名的就是王府井新華書店,其次就是海淀、西四、西單、五道口門市部,隨著市場經濟發展,官辦書店日益衰弱,各種出版社和其附屬的門市部以及民營、個體書店如雨後春筍,層出不窮,到底北京有多少家書店,一直未有權威的數字,書店你今天看到它開得好好的,明天就可能變成一間髮廊,一家飯館,一個服裝屋,這大概是符合市場規律的。

    代表國有書業最後的輝煌的是80年代初,北京某報舉辦的知識大獎賽。那時,書店知識類的圖書幾乎脫銷,歷史類圖書開始走俏,王府井新華書店內外,人山人海,人人手拿報紙雜誌書刊交換各種關於大獎賽的資訊,探討問題,尋求正確的答案,週六和週日更是萬頭攢動,熙熙攘攘,有的遠郊區的教師帶著全班學生來此交流,甚至有天津、河北、山西、內蒙的書迷也趕來參預,王府井書店簡直成了知識聖殿的代名詞。王府井書店那單薄的四層小樓能承載那麼多的人嗎?能接收那麼多的熱情嗎?能以自身的書存解答書迷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問題嗎?

    當大賽結束後,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書店又開始了它的下坡路,尤其是國家出版局併入新聞出版署,由事業單位轉入企業化,昔日遍佈全國的文化網路,思想文化陣地開始全面萎縮,淪落到割地求榮,租場為生的境地,特別是王府井書店的拆遷,頗有象徵意味,很多老書迷致信報刊雜誌,大聲疾呼保留書店,質問為什麼?當書店關閉的最後一天時,幾百名書迷聚集在王府井書店,依依不捨,與這座書店話別,有的是祖孫三代同到,有的是很遠趕來的外地人,有軍人、幹部、教師、學生、老書店的職工、出版界的退休幹部等各階層,情景十分感人,與其説是與這個書店告別,不如説是與一個時代的告別,讀書人的情愫和書的魅力與生存環境的變遷,使這個告別多少顯得有點悲愴。

    如今王府井新華書店搬進了新的大廈,與西單的北京圖書大廈遙相呼應,是北京也是全國規模最大、品種最全的兩家官辦書店,成了北京新的風景,但豪華的外表,方便的滾梯,撲面而來的冷熱風,洋式快餐,並沒有重新喚起書迷的熱忱,人們寧可把它們看做是商業大廈,根本無法與他們心目中的老書店相比,那老舊的房屋、昏暗的光線、壓彎欲墜的書架,裝訂樸素大方的書籍,和藹的微笑,濃郁的人文氣氛如一張張老照片,疊印在讀書人的記憶裏,交織著他們人生的道路,青春的追求,再華麗的大廈也無法改變他們對老書店的留戀。去冬今春,報刊驚爆西單圖書大廈因拖欠費用被物業公司斷暖,雖然政府強令物業公司恢復供暖,但公司還是依法把書店告上了法庭,法庭也做出了限期還款的判決,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內幕外人無從知曉,一葉落而知秋,何需贅述。

    80年代中期以來,官辦書店雖然對競爭者做出了戰術反擊,組建了各種專業書店,如五道口的外文書店,高等教育書店,甘家口的建工書店,西單的科技書店等等,但收效甚微,不得不靠音像製品維持,深入小區裏的新華驛站——新華書店的連鎖店,華而不實地弄了個首席執行官的授權牌,為小朋友們賣著畫冊。過去一直不對外的兩家內部書店,不知是否打開了大門?一是絨線衚同的內部書店,二是東單二條的內部書店,前者檔次頗高,非常人所能及,後者持介紹信可以選購,這兩個地方在70年代以至80年代是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地方,即使不讓買書,進去看看也是莫大的滿足,對於進去的人線裝的《金瓶梅》,阿瑟,黑利的小説,共運史料,前蘇持不同政見者的文集,薩特的哲學著述,張國燾的回憶錄等是何等吊人胃口!

    (三)

    説到北京的書店不能不提到琉璃廠,提到琉璃廠就不能不提到中國書店。前者大家知道是元明清燒琉璃的地方,後漢族文人聚居起來,以河北、山東人為主逐步開起了書肆坊間,古玩市場,至清初已是聞名於世。清時文字獄盛行,敢寫的不多,只有李文藻的〈琉璃廠書肆記〉可讀性頗高,到是朝鮮文人柳得恭的〈燕臺再遊錄〉記述最詳。後者則是1952年由鄭振鐸、齊燕銘提議,政府批准成立的,郭沫若題寫了招牌。它在北京的城近郊區除石景山之外,有20余家門市部,以經營古舊書刊為主,兼做文房四寶,工藝品等,到1966年它已兼併了北京近800 家古舊書店,名副其實地當上了北京以至中國的舊書業的龍頭老大。別小瞧中國書店的老營業員,個個都是滿腹經綸,收售古書極少有走眼的,有時還能和顧客聊上幾句,話不多,但甚是精到,它的第一任總經理就是學富五車的葛老先生。讀書人最喜愛的是海淀、西單、隆福寺等門市部,不過最能代表其風貌的還是在琉璃廠的中國書店的總店,以及同一條街的子店邃雅齋、汲古閣等。

    老年人對那裏的記憶是熱鬧,讀書人對那裏的懷念是便宜,家父60年代在此購得〈曹孟德集〉一元四角錢,據稱現已成孤本。1966年前,花上 5——10元在這裡可沙裏淘金,選出一大堆書,有時一個人都抱不走。我從上學時就喜愛在這裡遊逛,即使買不到自己喜愛的書或錢不夠,買幾刀宣紙或毛筆也很有情趣,不過我也趕上過好時候,有次看到了巴人的〈文學論稿)就買下來,翻開書扉見印章竟是巴人先生自己的印章,大概是先生為了送朋友,但又遺忘了。還有一次陪日本朋友選日文舊書,找出了一本明代艷書〈龍鳳再生緣〉,此書明清至民國只刊印三次,數量極少,幾乎絕跡,封皮已破舊不堪,但內瓤完好無缺,插圖清晰,真是喜出望外。中國書店最為高潮的也是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歷經十年寒冬,一朝綻開,它把大庫的儲藏搬到了臺面上,讀書人如狂蝶撲蕊,再次開始了新的淘金,據傳有人在舊書裏淘到了康生和陳伯達的幾本藏書,書裏還有兩人的批註,一本北圖的老書裏夾著一位風雲人物的手寫借條。今天這條街經過幾次修繕外貌變了許多,而書店正在萎縮,讓位於那些來路不明、難辯真偽的字畫、瓷器、文物,老書的定價處被貼上了新的價簽,高了好幾倍,有的書還要打捆賣,象往日北京的大白菜,論了堆兒賣。冷冰冰的面孔,一副大爺的嘴臉,買書人象求著這些老爺、太太們。即便是這樣,讀書人仍癡迷不悟,還是愛往這兒跑,一進街就泡上幾小時,中國書店的金字招牌在讀書人的心目裏是至高至大的,潘家園就是再好,書再便宜,這裡仍是讀書人的樂園。

    説到金字招牌想起一件事,家父的老友是個書家,那年來京由我父子陪同逛琉璃廠,老先生問我:知道為什麼中國書店的中字那個豎短一截?我答:不知道。他説:郭老先生當初本想豎寫四字,但想起店家要的是橫題,便中間停鋒,這中國書店的四個字和北京動物園的題字是郭老先生的兩大敗筆。而我的南韓朋友也是一書家,對郭字崇拜不已,對此論很不以為然:那是名家的筆意,並舉出郭字裏豎的不同寫法以證之,真是仁智各有所見,大家品評吧!

    有人説琉璃廠是圈子文化,早晚得消亡,逛它就是沉醉於孔孟之道,在故紙堆裏自慰,靠這些古董實現不了現代化。到是洋人對此有不少興趣,提到中國文化就會想起北京的琉璃廠,可了解它還得靠那一本本古書,就象提到中藥就會想起同仁堂一樣。它有記載的歷史已有約 300餘年,比美國的建國史還多 100年。當你走在那條街上,當你觸摸古書如同觸摸歷史,當你的目光從字畫、瓷器、文物上掠過,你能對你眼前的一切漠然處之嗎?只要你是中國人,不管你走到那裏,用什麼樣的包裝,只要你看到它們,想到它們,你會感到由衷的親切,因為你的血液裏流動著它們的基因,是那一本本排列漢字的書把你和民族、祖國緊緊相連。(文/李梓銘 來源:世紀沙龍)

    ——摘自光明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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