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佛逛書店(盛寧)
 
    學人一般都有逛書店的習慣。所謂“逛”,就是隨便地走走看看,不是特意要去買什麼書,而是帶有幾分休閒的性質。有點像繁忙的都市人,假日時來到郊外,享受一下明媚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逛書店,就是到書海中泛舟盪漾,因而是一種精神上的休閒。當然,恰好碰上愛不釋手的書,那還是要解囊購回的。這樣不定期地去逛一逛書店,似無目的卻又有目的地翻書品書,其實是獲取新的資訊的一種最好辦法。現在,人們不是都愛説通過電腦上網嗎?可是我總覺得,電腦的光電效應似乎缺少了一點人氣。書雖不言,然而當你捧著一本新書,小心翼翼地翻開它,撫摩著書頁,嗅到它所特有的墨香時,你往往會有一種與親近的知己促膝交談的愜意。書店裏所有的新書都是開架陳列,逛書店時翻書,往往就忘記了自己的專業界限,不知不覺之中,你就逛到了一些你平時不太會去涉足的領域,領略了那裏發生的許多新鮮事情。由此我想到,要了解一地的文化狀況,最好的辦法之一,就是去逛一逛那裏的書店。書店裏賣什麼書,什麼書最暢銷,其實就是這裡讀者的文化品位和情趣愛好的一面鏡子。

    哈佛廣場一帶有許多家書店。當年常去的幾家中,離哈佛園最近的3家是專賣新書的,稍微多走幾步路,則還有四五家舊書店。就説這附近的幾家,這次再去看,似乎還都是老樣子,不僅經營的方式和特色依舊,甚至連店面的佈置也未變。最老的一家是哈佛書店,它主要銷售人文社科類的學術著作。從哈佛園的瓦登納圖書館的後門出來,過街便是;另一家位於廣場的西頭,店名Wordsworth的音譯為華茲華斯,與英國浪漫主義大詩人同名,意譯則是“字有所值”,一爿書店取這樣的名字真是再合適不過。與哈佛書店相比,這個店銷售書籍的種類更雜一些,學術類的書籍似乎更普及,更貼近哈佛學生課業參考書的要求,此外,它還賣各種暢銷的小説非小説、電腦指南、旅遊畫冊等。這裡的特點是所有的新書一律按9折出售,所以這裡每本書後的價簽上都有兩個價碼,上面一個是一般市場價,下面一個是“我們的價格——市場價的九折”。這樣一比較,每一本書可以省下多少錢,顧客一目了然。

    位於這兩家書店的當中,還有一個哈佛大學出版社的門市部,它店面不大,不沿街,縮在哈佛行政管理大樓樓下的甬道裏,但書好也不怕巷子深,況且它也有一點非常吸引人的地方:你若經常來這裡,就能很便宜地買到一些品質極高的好書,它經常輪番地選上幾種書降價,售書人會抽出幾本,在後面標上一個很便宜的價格,你要是碰巧撞上,那就算你的運氣,因為擺在它旁邊一個書架上的同樣的書賣的就是原價。W.傑克遜貝特的那本獲普利策傳記獎的《濟慈傳》,我在這裡是以6美元買到的,而在幾十米開外的哈佛書店,同樣的這本書,價格是二十六七個美元。

    但是哈佛書店也有自己的高招。它分上下兩層,沿街的店面售新書,賣的是原價。地下還有一層,售舊書,書價減半。但這裡的半價書大致又分兩種情況。一種是真正的二手書,價格為書面標價的一半。美國這些年書價上漲很快,現在一本書二三十美元是常事。可是,過去出版印刷的書,相對來説價格就要便宜得多,版本舊一點的,封面上的建議售價貴的十來個美元,便宜的四五個美元,再打5折後,價格就很有吸引力了。另一種情況不是舊書,而是新書,但是,是書店認為不太賣得動、或已經積壓了一定時日的書,被稱為“剩餘書”(remainders)作處理銷售。這種書中,有的其實是很搶手的好書,只是由於出版社過高估計了需求,印得太多而造成了積壓;有的則是因為市場變化太快,文壇的風向一變,本來是走紅一時的書,頓時成了明日黃花。如前些年,耶魯大學教授哈羅德布魯姆出了一部《西方的典律》(The Western Canon,1995),此書按説只能算是他個人對初涉西方文學者的一種入門嚮導,但由於他點名批評了時下風行的一些理論流派代表人物,成為頗具爭議性的人物。他的這本書因此而印量激增。這次我看到哈佛書店的窗臺上放了厚厚的一摞,標價僅為$5.95,我本以為銷路不好,誰知兩三個星期以後,居然也都賣完了。這批書售罄後,你若從廳堂的書架上取一本同樣的書,那價格就是$15.95。可見這種降價處理書,對於正好需要的專業讀者來説,仍是撿到的一個便宜。另外,這裡還有一種多買打折的優惠。常客可以要一個購書記錄卡,購滿100美元,則憑卡可以享受一次購書200美元以下打8折的優惠。

    一般説來,書店的書都是分類上架,文學、歷史、哲學……,在大的分類之下再按作者姓名的字母順序排列,但哈佛書店這裡對一些新學科則還有它自己更細、更專門的分類。從這些新的分類,以及書店顯著位置上陳列的新書,讀者或可看到美國學術界當下的某個熱點,或某個時期內新的學術動向。比方説,認知科學是本世紀、特別是近幾十年迅速發展起來的一門跨學科的知識,它既不同與傳統的哲學,也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人文、社會科學。它是本世紀自然科學(如腦神經學、心理學等)的最新發展與一些新興的人文社會學科(如語言學、科學哲學史等)相交叉、相結合的産物。現在這方面的論著之多,已足以形成一個獨立的學科,所以只好另立了一個“認知科學”的欄目。

    再譬如,84、85年那時候,“文學理論”也是專架陳列的。福柯、德里達、耶魯的“四人幫”以及後現代理論的大師們,如利奧塔、詹明信等人的著作,都是擺在最顯眼位置上的搶手貨。除了解構理論外,在“文學理論”的總欄目下,又細分了“讀者反應批評”,“女權主義批評”,“精神分析批評”等等。記得當時最出風頭的是泰瑞伊格爾頓的一本《文學理論入門》。而這一次,“理論”(其實應該讀作後結構主義文論)顯然已是強弩之末,原先“文學理論”的一排書架已一分為二,約三分之二已易名“文化研究”,另外的三分之一則劃歸“女性研究”。而當年紅火的那些理論大師們,也已經過了重組,仍能在“文化研究”中發揮指導作用的,當然在這裡還保留著他們的位置,例如福柯,似乎勢頭未減。但德里達的風頭似乎已不及哈貝馬斯,後者近年來一部接一部的煌煌巨著,擺了相當醒目的一片。這種位置的變遷和升降頗耐人尋味。德里達畢竟是一大重要哲學流派的代表,故而保留有他的一席之地也是理所當然,但原先那一窩蜂為解構哲學作注打補丁的,顯然就沒有那麼幸運了。記得當年喬納森卡勒的《論解構》,曾作為文科的必讀參考書而一直陪放在解構哲學欄中,可現在,二手書攤上擺得到處都是,反襯出一種學界的世態炎涼。而最能令人感到理論風向變化太快,甚至快得讓人駭怕的是韋勒克的遭遇。老先生剛去世不久,他的8卷本《近代批評史》的後幾卷就被挪到了“處理書”類中折價銷售了。

    因為“文化研究”成了時興的顯學,近年來一些專治當代文化的歐陸理論家,如皮埃爾布迪埃、讓鮑德里亞等,就被推上了比較顯赫的位置。他們這幾個,再加上更早成名的福柯、哈貝馬斯等,這些人所做的課題面比較寬,哲學、文化生産、後現代、意識形態批判等都搭得上,所以也都被放進了“文化研究”一欄。前些年,後現代是個很時髦的話題,現在這個話題還是有人在談,但已從過去的叫好和提倡變成了質疑和批評。例如,曾經寫過一本深入淺出的《解構》而被德里達稱為“解構哲學最好的闡釋者”的克裏斯托弗諾裏斯,現在則成了後現代主義最激烈的批判者。前幾年他出了《後現代主義錯在哪?》一書,直接向後現代理論發難,最近又出了《重新尋回真實:文化相對論批判》,向西方理論界在大談後現代理論以來所出現的文化相對主義,又投出一枚重磅炸彈。後現代理論流行以來,原先浪漫主義的一個常用術語“崇高”(sublime),被賦予了新意,成了描述所謂“言説那不可言説,再現那不可再現”的後現代現象的一個概念,新的研究對象和新的理論概念出現,反過來又推出了新的理論家。這幾年出了一個叫斯拉沃伊齊澤克(Slavoj Zizek)的,大談“意識形態崇高對象”的書也是出了一本又一本,據説已成為當下激進後生們的理論依傍。可惜的是按照姓名的字母順序排列,他總是只能委屈地蹲在末座,顧客若不是慕名而來索求,他往往就會受到忽略。

    十天半月下來,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念,與十幾年前相比,來逛書店的人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準確地説,來店人中具有明確購書目的者的比例顯然增大了,那種舍得化時間“泡”在書店裏,而且一泡就是兩三個小時、把瀏覽本身當成一件樂事的人,今天已越來越難找到。開始我還以為是一種錯覺,後來經過仔細觀察,發現果真是這樣。不要説在新書店裏,即使在舊書店,也幾乎不再見到那種一屁股坐下就不動窩的書迷書癡。這是否暗示美國人的讀書方式發生了某種變化?想來是的。究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壓力,二是助力。所謂壓力,美國學界歷來有“不發表則自斃”(publish or p erish)的説法,有成果發表方能被錄用,再有成果發表方能晉陞,出版的壓力幾乎成了懸在學人頭頂的一把利劍。在此壓力下,讀書就成了出成果的手段。帶著這種功利性的目的讀書,哪還容得自娛的悠閒。所謂助力,則是因為電腦的普及。圖書館的情況也許更能説明問題。離我住處一個街口就是供哈佛文科學生使用的希裏斯圖書館,這裡除了有精選的藏書,還出借各種影視錄影、音樂光碟,館內有一流的閱覽設備,桌椅檯燈也都一應俱全。然而,儘管有這麼好的條件,我每次去借書時,卻幾乎碰不到來館借書的學生。詢問管理員才知道,現在電腦聯網後,坐在家裏就可以通過網路查詢所需的資料,有了電腦資料庫,做論文幾乎就成了一種裝配生産線的操作。照這樣發展下去,大概人腦總有一天會統統都換成電腦,到那時候,一個不讀書也能做論文的時代也就到來了。不知怎的,一個念頭倏然閃過:我或許應該為自己不能進入那樣的時代而感到慶倖?

    《中華讀書報》200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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