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碎舊的一年:那波利的聖誕與新年(圖)

"一睹那波利,死亦足矣"

若循了慣常的路子,以女子之美來喻那波利攝魂奪魄的魅力,則這女子必得有一雙渾如寶石的眸子,湛藍而幽微,激湍而靜謐,令天地萬物都融攝,不獨目不能禁,且齊頭齊腦,心旌搖蕩,觸之莫之能禦。

所以義大利向有古語:“一睹那波利,死亦足矣(Vedi Napoli, Poi Mori)”。如此驚心之美,想必只有特洛伊戰爭的始作俑者——海倫堪與並駕齊驅。按理,世間天造地設的美景,定有不同凡響的來歷。照詞源,“ Napoli”原指古希臘人殖民於此的“新城(Neapolis)”,沒什麼新奇。不過,若依了古時的傳説,那波利可是沾得上三分仙氣,説是美人魚帕爾特諾佩(Parthenope)依自己的芳名稱呼在她墳塋四週發展起來的城市。這城市不折不扣,便是今日的那波利。雖説只是傳説,但到底美妙宜人,時至今日,那波利人還依依不捨地稱自己的城市為帕爾特諾佩。

19世紀之前,那波利向來是義大利諸公國中最具規模者的首都,它自身所瀰漫的魅力,好比巴黎之與法蘭西,馬德里之於西班牙,只是到了晚近,羅馬之於義大利的重要性才後來居上。當然,此羅馬已非彼羅馬,後者在古羅馬帝國時代所具有的萬流歸宗的地位,早已灰飛煙滅。而今,臺伯河雖奔流依舊,但其上林林總總的古跡,不過聊具一付軀幹,徒令世人嘆惋而已。

那波利依山而建,由維蘇威火山逶迤鋪排,一瀉入海。觀摩那波利全城和海灣的佳處,也非維蘇威火山莫屬。在義大利諸城的規模上,那波利緊隨羅馬、米蘭之後,在南部更是無城能出其右。登高而望遠,更能領略其氣勢之恢弘。不過,那波利之美,獨有一樣,是其餘二城無從望其項背的,這便是它懷中抱攬的那波利海灣。那波利海灣向因海水湛藍而馳名,在義大利文中被譽為“Mare azzuro”,有藍中之藍之意,其顏色之特殊,不單如寶石之幽邃,更有晶體之質感,舉目遠眺,不免令人生高蹈其上之衝動。

處在這錯綜起伏、一山一海之交相輝映間,那波利可謂佔盡天下風水之泱泱大者。晴天的時候,海水靜寂,微波不興,使人不免疑惑時光之停滯。陽光折射于一片浩瀚之上,其洗練,其奢華,如觀安格兒之人體油畫,雍容敬畏、光華逼人;即便遇著天氣不佳,雲氣橫生的日子,色彩斑駁的城區也不妨礙被閃爍隱約的海水映襯得神秘莫測,以貴妃出浴般的嫵媚示人。難怪那波利最堪驕傲的兒子維科(《新科學》的作者)忍不住這樣誇耀母城的盛景:“恢弘、奪目、久負盛名(Grandiosa,Luminosa,Citta’nobile)”。

那波利除了天生美貌,文化上也足堪誇耀,美聲唱法源出於此,《桑塔·露琪亞》、《我的太陽》,舉世傳唱;14世紀,文藝復興風氣如熾,那波利也未嘗落寞,大畫家卡瓦裏尼自羅馬,馬爾蒂尼自錫耶納,喬托自佛羅倫薩紛至遝來,知識階層的精英如聖托馬斯,彼特拉克,薄伽丘也雲集於此;16世紀,大詩人塔索(出生於那波利屬城蘇蓮托)以長詩《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為其家鄉增輝不少。然而,今日涉足此城,逡巡于污濁、擁塞的街道,身旁為擄包之蕓蕓惡少縈繞,不消半日,便足令人心生今夕何夕之感慨。一城之命運乃一國命運之一瓠,今日之義大利又何嘗不是勝景不再,輝煌遁去,如風卷殘雲?

聖誕·文學風雅·“被綁票”

黃仁宇先生説中國人向有同情失勢英雄的習慣,如收不得河山的岳飛,敗走麥城的關羽,鄙人也難逃此俗。畢竟,那波利有天下獨一無二的佳釀“基督的眼淚”,有絲絲入扣的甜點“西佛涼”,最主要的,是我的哥們朱塞佩(Giuseppe)的家安在這裡。

義大利的南方人性格上近似中國人,而那波利人可謂神似,原因是講義氣。交往起來,一回生,二回熟,熟了就非得把朋友邀到家裏才算數。雖説我和朱塞佩不過萍水相逢,在米蘭同居一樓,偶爾原因交往數遭。耶誕節大學循例放假兩周,拗不過“老朱”的再三熱情相邀,我便稍作收拾,打包直奔那波利。

到那波利已是耶誕節的前夜,暮色四合,萬家燈火連綿一片,隱約中感覺得到山烏沉沉的隆脊。一段不短的顛簸,老朱方始驅車進院,家中一行人早已等候多時。迎進屋內,少不了一頓寒暄,老朱的爸爸帕斯卡(Pasquale)説你可來對地兒了,陽臺上抬個頭,維蘇威近在咫尺,轉過身,卡普裏(島)、蘇蓮托一覽無遺,可惜今兒個天黑,等明天吧。

舟車勞頓,未及喘息,樓底下便傳來一陣似嗩吶不是嗩吶,説笛子不是笛子的吹奏聲,心下正欲對自己可憐的樂器知識來一番搜腸刮肚,來人已摁響了門鈴。

進門的是一老一少,老頭懷裏抱著一個豬尿泡一樣的傢夥,一頭倒挂著類似嗩吶樣的勞什子,只是週邊多出幾個小管;少的手裏簡單,樣子酷肖嗩吶,不外喇叭口小點。兩下裏開口皆是爽朗的笑聲,一望便知是相熟的,口齒間那波利方言亂飛,不明白的,還以為進了黑社會的堂口。帕斯卡解釋説,老頭是風笛藝人,打從朱塞佩出生那年起,每逢聖誕前夜,老頭就到家裏來吹風笛,一晃都快30年了。原來,那波利一帶的風俗,聖誕前夜講究請人在聖嬰耶穌的馬槽前來一段風笛,傚法當初耶穌出生時前來朝聖的東方三博士。家家戶戶到了這當口,都要在家裏供個小耶穌和馬槽的模型“普籟賽碧(Presepe)”,情形好比舊時候過年,中國人家裏供的神龕。

原來這“豬尿泡”就是名號風雅的“風笛”。老頭吹得挺帶勁,估計是信仰的關係,對上帝有感情;年輕的差點,有點混事的味道,沒準是從索馬利亞之類的地方偷渡來的,跟著老頭撈點零花錢。一老一少的合奏,沒聽出多少吉慶味來,倒像小時候農村裏出殯,吵吵鬧鬧攪得人心酸酸的。

一家人吃過晚飯,聊興復發,絲毫沒有到教堂望彌撒的意思。不像米蘭,再瘋瘋癲癲的年輕人,聖誕夜是不敢不去教堂的。不過,老朱的家地處那波利郊區的阿儂齊亞塔(Torre Anunziata),這兒可是臭名昭著的黑社會老巢,宗教信仰淡漠,恐怕也是鄉風熏染之故。

帕斯卡和兒子一樣,也是個爽快人,大概因為在中學教書的緣故,文化素養頗高。不知不覺,我們的話題轉到了義大利文學上。這下可好,帕斯卡登時激動起來,原來這老頭年輕時也是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這不,我這廂誇西莫多的名字還沒出口,他那裏劈頭就背了還幾首,裏面有我印象深刻的“瞬息間是夜晚(Ed e’subito sera)”,這首詩日後常能脫口而出,完全是帕斯卡的關係。而後是翁加雷蒂的名篇《早晨》——“M’illumino/ d’immenso”。壞了,這可沒法譯。緊接著蒙塔萊、帕維塞、卡爾維諾、埃科┅┅不消半個時辰,我們差不多把20世紀義大利文學史掃射了一遍。遇到記不準的,老頭毫不含糊,立馬從書架上提溜出原作,高聲誦讀,嗓子質地好,有磁性,乍一聽有慷慨悲歌的效果,雖然,老帕的妻子取笑説,他的波蘭血統哪説得好義大利語。我説你嗓子這麼好,不朗誦一段《神曲》豈不可惜,老帕也不含糊,當即打開《天堂》篇,我説,就最後一歌吧。起首三句,老帕還煞有介事地考了考我,大意是這麼深刻的寶貝,你也聽得懂?我也不客氣,那就解釋給你聽啦:

Vergine madre,figlia del tuo figlio,

Umile e alta piu’ che creatura,

Termine fisso d’etterno consiglio,

┅┅

純潔之母,汝子之女,

卑微之至,高貴有加,

永恒天意,傳頌不渝,

┅┅

還好,老帕拍了拍鄙人的肩膀:聰明的中國人。沒想到我也——新媳婦挑門簾——剛到那波利就給國人露了一小手,心下不覺欣欣然。

聊得久了,生分感也就煙消雲散,我開玩笑説,咱們倆快趕上維吉爾和但丁了,不知不覺也週游了一番天堂地獄。老帕也不悶,還當真讓我叫他“Grande guida(偉大的導師)”。不過,我可不敢造次説自己是但丁。

次日,聖誕,陽光充溢天地,視野之內,千里竟嫌太過局限,不勝踢踏。聽帕斯卡講,那波利終年溫度起伏于15℃-25℃之間,溫和宜人,所以打死他也不肯離開火山腳下這塊地,雖説維蘇威好多年沒噴發,人人都説它正惦記著呢。

接下來的幾日,不是走親戚串門,就是繞著蘇蓮托海濱兜圈子。這一帶,景色美是美,遊人卻分外提心吊膽,尤其照相的時候。稍不留神,斜刺裏躥出一輛小摩托,上面倆阿飛模樣的少年,照著遊客的背包就是一把。摩托比一雙肉腿快多了,任憑倒楣的遊客喊破嗓子,徒喚奈何。雖説老朱乃本地土著,我們也未敢絲毫懈怠,常常是我一邊舉起相機“咯嚓”,老朱和克裏斯蒂納一左一右分邊保護,知道的明白是警戒,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被黑社會綁票了呢。看來,溫和宜人的地方不見得事事受用。

新年·禮物·摔東西

臨近新年,空氣裏明顯感覺得到濃郁的歡慶味道,人們忙著四處置辦禮物酒饌,預備著新年有大用場。要知道,那波利像極了中國,也講究三姑四姨,舅長甥短,大過年走親戚,花樣禮數不比中國少。

上面提到,老朱的爸爸帕斯卡有波蘭血統,是個外來戶。老朱的媽媽娘家人倒全是本地人,家大業大,集中起來,能有個五六十號。過年講究聚在輩份大的人家裏,有權威,便於發號施令,維護秩序,簡直一中國“克隆”。

老朱的奶奶尚健在,模樣有個八十多歲,眼耳口鼻舌全沒問題,惟一的遺憾,腿腳不太靈便,老太太到底年紀大,記性不好,見了我好幾次,每次都問我叫什麼,重復過十遍八遍,以為這下準記住了,誰知扭過頭,她又管你叫“Giovane(喬萬尼)”,搞得你一愣一愣的。

老朱的奶奶,我也叫“Nona(奶奶)”,屬客隨主便。Nona隨小兒子阿涅羅(Anello)、兒媳儂齊雅(Nunzia)同住。小倆口一對怪人,阿涅羅燒得一手好玻璃器皿,色彩形狀全係自己設計,精彩絕倫,只是人天生木訥,沉默寡言,于經商一途心意黯淡,所以日子並不寬裕;儂齊雅更絕,職業小學教師,童心熾烈,能詩善畫,滿屋子都是自個兒的作品,我逐一“瞻仰”過,率性不拘,品味孤高,不可小視。老帕常戲言,這倆口子死了,東西才值錢呢。

小倆口心性率真,善客,膝下一犬,名喚阿爾圖(Arturo),備享榮寵,原由是儂齊雅習慣性流産數次,竟至不育。這下可好,思子心切的阿涅羅朝夕與狗為伴,形影相吊。

大年三十,Nona輩份最大,家族一乾人等,齊聚阿涅羅家。

初次登門,差點沒把我嚇著,半人高的阿爾圖橫在家門口狂吠不止,骨架偉岸,四肢修長,只是架式不大客氣。多虧我從小愛狗,通狗性,只要不把手從褲兜裏抽出來,它是不會貿然咬你一口的。還好,這招在阿爾圖面前也有效果,我算是溜邊過了它這一關。

進門尚待寬衣,只聽到裏面跌跌撞撞、鬼哭狼嚎的聲音,細聽是一童音,嘴裏喊著“Via, chinese(走開,中國人)”。我正納悶,平日裏也沒招誰惹誰,怎麼就這麼沒人緣。

老朱趕忙跑過來解釋,他小舅的孩子阿方索,一向怕中國人。問什麼原因,説是中國人眼睛細。咳,這什麼理由啊。真邪門。

阿方索一個還不夠,他的小姐姐,一口齙牙的西爾維亞怕阿爾圖,也滿屋子找地兒躲。有時候姐弟倆逃避不及,撞在一處,桌椅連帶著遭殃,屋子裏“乒乓”不斷,整個一世界末日。弄半天,敢情我跟阿爾圖是盟友啊。

年三十,免不了一頓“grande cena(大晚餐)”,直吃得人肚腸鼓脹、滿臉冒油、坐立不安。一番杯盤狼藉之後,所有人圍坐一處,開始了另一場戰爭:分禮物。

那波利的風俗,禮物講究當面打開,不比中國,含蓄,喜不喜歡,都得回家再説。禮物裏附有小條,註明誰送的、送誰的、祝福什麼諸如此類。一旦拿到一份,必須立即打開,否則對方會以為你滿心不喜歡。所以這邊一份禮物剛到手,那邊眾人早一聲斷喝:打開!陣勢不亞於打劫。

我也有幸分得兩份,打開一看,一份是Nona送的,一雙男式長統襪,莫不是老太太老叫錯我名字,自己覺得不好意思,安慰我一下?另一份老朱他媽送的,一副圍巾,摸一摸,貨真價實的羊毛質地,搞得我越發不好意思了。早知道,我也買份禮物“打劫”別人一下。

臨近零點,電視上剛一傳出倒計時的聲音,屋子裏不少人就忙活開了,有抄碟子的,有攥茶杯的,不摸傢夥的,也在急著取鞭炮,找打火機。

零點鐘聲一響,那波利不亞於又一次遭受“地震”,但見響聲各異、色彩紛呈的煙花爆竹此起彼伏,直把夜空炸得面目全非。按理説,這陣勢雖然北京多年不見,但小時候也決不稀罕。我這邊正不屑呢,只見五六個人影,説時遲,那時快,雜沓著由我身旁躥到了陽臺上,手中杯盤齊飛,摜得一地狼藉。別以為這是發神經,這級別太過文雅了。開眼的要看對面樓上,冷不防飛出來一台電視機,也有扔盆摔壺,擲瓶摜碗的,架式都比我們要狠。儂齊雅看上去有點著急,嘟囔了一句:顧不了這麼多了。一轉身的功夫,從廚房裏捧出一疊嶄新的盤子,説,都給它摔了。旁邊,老朱、阿涅羅、老朱大舅、二舅、小舅一擁而上,又是一番“俯衝轟炸”。我也樂得湊個熱鬧,打陽臺上望外瞄了一眼,白花花一條街,徹底被碎片給破相了。家家戶戶的陽臺全成了噴頭,能摔不能摔的都從那兒飛向了大地。

老朱説,這叫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舊年的晦氣都在這醍醐灌頂的狂摔裏,被徹底地留在了過去。

但願,我們真的就此締造一個新世界。 (劉國鵬)

《世界博覽》2003年12月


版權所有 中國網際網路新聞中心 電子郵件: webmaster @ china.org.cn 電話: 86-10-683266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