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橄欖樹，是在中世紀關於《聖經》故事的油畫上，他們把灰綠色的橄欖樹畫在木板上，畫在聖母瑪利亞家拱廊外的院子裏，畫在耶穌遇見瑪大琳娜的鄉野的路上，畫在天堂裏，上面站著白衣服的天使，他們的臉，是中世紀的嚴肅而呆板的圓臉，頭髮的式樣也是中世紀僧侶的，娃娃頭，像帽子一樣蓋在相信上帝用七天時間創造了世界的腦袋上。對於從來不曾在自己的生活中見到過橄欖樹的我，橄欖樹好像是和聖經故事一樣的，傳説中的東西，古老的東西，和信仰在一起的遙遠的東西，和天堂在一起的葉子精美的東西。只要看到白色的鴿子嘴裏含著灰綠色的橄欖枝，就知道好消息要來了。在聖經題材的油畫裏沒有橄欖樹，會是奇怪的。在教廷博物館裏，橄欖樹幾乎像瑪利亞一樣，到處都是。
在義大利中部的小城聖基米亞諾，中午的時候，什麼地方都關上了門，他們有幾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小城裏的居民都急急忙忙往家裏趕，義大利人家裏的午飯時間，是家庭團聚的時間，色拉裏用白醋和上好的橄欖油做調味，還有熱的食物，還可以喝酒。那時候，我去了城外。長長的土路上，太陽把我的影子曬沒有了。
城外的天空，是義大利嫵媚的碧藍色，綠藍綠藍的天色下，我看到了一大片灰綠色的矮樹，像葡萄樹一樣長在綠色的山坡上。那綠色的山坡，也是義大利甜蜜的金綠色。在細長的灰綠色樹葉裏，有發亮的黑色的果實，也是細長的。它們和義大利的天和草配得最和諧，最純潔，那就是如今生長在義大利各地棕色山坡上的橄欖樹，從耶穌將要誕生的時候開始，就已經住在義大利的古老的樹。
我為聖基米亞諾城外的橄欖樹拍了許多照片，什麼都是對的，像天堂一樣碧藍的天空，鄉野的土路上，草裏開著白色和紫色的小花，就像耶穌經過的那條路一樣，橄欖樹上的葉子在明媚的陽光下一動不動，就像畫裏的一樣，瑪利亞抱著小耶穌，騎在毛驢上穿過橄欖樹林奔逃而去，因為羅馬人知道城裏有一個小男孩是聖子，要殺掉所有城裏的男孩子。那幅畫是修士安潔利扣畫的，是我最喜歡的之一。可是，等我把橄欖樹的膠片衝曬出來，我看到的卻是一些雜亂的矮樹。膠片有的時候就是這樣欺負人的感情。
或者説，橄欖樹只會住在中世紀的畫裏，義大利中部的山坡上，一個人的心裏，而不肯住在柯達膠片裏（放在《被神的手指點過》後面）。 （陳丹燕）
《揚子晚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