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歐美政界流行不左不右的“第三條道路”，在這調和折衷的時代，矛盾修辭法使用得特別廣泛。“合作的個人主義”、“社會市場”、“務實的理想主義”、“簡樸的富裕”、“有同情心的保守主義”（主張經濟不受政府干預的保守主義者肯定貧富差別，故有缺乏同情心的惡名），這些都是矛盾修辭法的例子。美國資深編輯大衛布魯克斯著于2000年、目前正在中國白領中風行的《BOBOS in Paradise》（《天堂裏的布波族》，中文譯名為《布波族：一個社會新階層的崛起》，中國對外翻譯公司出版，2002年10月），使矛盾修辭的大家庭又多了一位新成員。作者説：“在這個時代崛起的人就是那些可以把創意和情感轉化成産品的人。他們這些高學歷的人一腳踏在創意的波希米亞（bohemian）世界，另一腳踩在野心勃勃和追求成功的布爾喬亞（bourgeois,中産階級分子，馬克思稱為資産者，但絕非國內“書評家”所説的“小資”）王國之中。”這些資訊時代的英雄兼備布爾喬亞和波希米亞的品質，布魯克斯取兩詞的第一個字，稱他們為“布波族”（bobos）。

    布爾喬亞和波希米亞本是水火不相容的兩個概念。波希米亞性格指那些藐視世俗傳統的率性而為者，他們以想像力和放浪形骸的生活方式證明自己的價值；布爾喬亞則腳踏實地，循規蹈矩，他們勤勞但貪得無厭。如果美國上世紀60年代的嬉皮士（Hippies）具有波希米亞特徵的話，那麼裏根時代自我中心的雅皮士（Yuppies）就是布爾喬亞的典型。自從19世紀以來，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往往偏愛波希米亞的情趣，布爾喬亞追逐庸俗的成功（即財富加上生産力），時常是作家笑罵的對象。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把他們比為“粘人的泥巴”，比為蟑螂、老鼠之類的“難以根絕的害蟲”。福樓拜更絕，他説，一切美德都始於一種憎惡，即對一心往上爬的布爾喬亞的憎惡。將兩者結合，就等於説“高貴的平庸”，這不是矛盾修辭法嗎？

    賺錢的能力和反物質主義成正比

    布魯克斯有一種説法。他比較了上世紀50年代和90年代的《紐約時報》上專為上流社會而設的婚慶版，發現以往人們重血統，現在大家看能力。當今在婚慶版上露臉的大多數是“掠奪者”，包括律師、商人、銷售主管和“狠下心來算計別人”的專業人士，少數為有文科背景、與思想觀念為伍的“教養者”。新時代的精英以布爾喬亞的幹勁發跡，並將其搭配上波希米亞的衝勁，以體驗全新的感官享受，結果形成了新的風尚與行為規範。據説原先布爾喬亞與波希米亞之間緊張對峙的局面已改為今日的妥協與和諧。提及波希米亞，布魯克斯不説資本主義的反抗，只顧所謂的“創意”，編撰廣告詞的文丐，也成了“布波”。可憐的是，“布波”的發音、拼寫與法國兒童常用的“痛”（bobo）字一模一樣，這是“痛”並快樂著的新解。

    不過布波族並不是真正的“掠奪者”。他們賺錢不是純粹出於狹隘的自私。這些時代的弄潮兒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性和隨機應變的能力，他們幽默而自嘲，即使“事業有成”也不沾沾自喜，仿佛那大筆錢財都是得之偶然。他們賺錢的能力和反物質主義成正比。他們所熱愛的工作富有挑戰性和啟發性，既對社會有益，又能充實情感、提升自信與自尊。中國讀者閱讀“布波族”，倒可以了解美國消費休閒的新動向。例如布波族願意花幾萬美元裝修浴室，不肯出一半的價錢購置音響和大螢幕電視。他們為了體驗神聖的超脫感，趕到冰山之巔或熱帶雨林深處“虐待”自己，一到假期就搖身變為長途跋涉的苦行僧。但是他們又最注意健康，香煙和酒精是不可饒恕的罪行，健身俱樂部需時時光顧。他們鄙視炫耀性的消費，穿著隨便，但質料高級。他們對食物容不得半點馬虎，吃雞吃的是放山雞，馬鈴薯非得産自法國北部某地。鮮榨果汁、天然酵母釀的啤酒、纖維質豐富的粗糧，這些都是必需品。至於性———安全第一。

    一種溫和的政治觀

    這本書讀下來倒還真能有點不期而至的收穫。作者本人是新保守主義者，他強調布波族並不是極端的個人主義者，他們克己自律，是充滿公共服務精神的社會精英。相對於自我中心的權利觀，布魯克斯提倡一種“親密的權威”：“它是一種好家長和好鄰居所提供的持續不斷的、溫和的壓力，它不是要寫下正式的規範和法則，而是要建立模式、灌輸習慣和創造內容，讓人們盡可能地履行個人的責任。”這種“和風拂林，甘雨潤物”的效果不是標語口號或一部部強制性法律所能達到的。新保守主義顯然聽取了來自左翼的批評，它所標榜的布爾喬亞文化不是人人為敵的自由競爭，而是較為溫和的一種道德規範。“它強調的是謹慎、節儉、準時、虔誠、睦鄰、責任和勤勉，這樣的文化多少抑制了市場經濟的過分貪婪，使之避免野蠻的行徑。”布波們獎賞良善的動機（而非起于惡劣動機的良善結果），樂於容忍心存正念之人。中國的暴發戶（包括只談“經濟效益”的專家）如能學一學這樣的價值觀那就是我們的福氣了。

    在政治上布波族是保守的，他們偏愛的道德風格不是顛覆既有的秩序，而是維持良好的現狀，並嘗試以溫和的態度去改革不美好的事物。這種美好的道德適合用來建設一個寬容有禮的社會，但不適合那些對來世事物永恒的救贖感興趣的人。讀到這些文字，我們就知道為什麼布魯克斯如此崇拜英國政治哲學家伯克和奧克肖了。這兩位思想家都認為與其大膽嘗試未經檢驗的鴻圖，還不如保存已經證明有些用處但不完美的社會安排，因而穩定的改革是最佳選擇。

    短暫的天堂

    這部時尚新書由寫于不同時期的短小文章組成，讀來不大均衡。篇幅最長的一章《學術生活》是對當代美國學術界的絕妙嘲諷。要使大學教授躋身布波族未免太勉強了，不過他們中的明星確實不乏企業家精神，這只要看看我們周圍某些經濟學家和“WTO教授”就足夠了。所謂的高學歷者難以形成一個階層，所讀的專業要是上不了新聞或電視鏡頭，自稱“布波”就有點自不量力。“布波族”在2000年出版，那一年美國股市大跌，看來布波們的財産也大大縮水了。共同基金的管理者真是“聰明絕頂的超級巨星”嗎？布魯克斯錯了。上世紀90年代共同基金的發達主要依靠股市泡沫。

    或許布波族的生活值得嚮往，不過美國批評家歐文豪説過：“提高生活品質的誘惑正在逐漸摧毀一個人超然不羈的能力。”在布爾喬亞與波希米亞的結合中，我們不能不感到，波希米亞成了被收編、馴服的一方。只讀布波族而不讀伍爾芙與福樓拜，那是浪費文化資源。布波族最重視文化遺産，看來為了文化的復興，我們還真離不開“高貴的平庸”。

    《環球時報》2003年1月7日